第四十四回打电报孝子奔丧设乩坛奸徒作古
且说云麟接在手里那张字条,原来是电报局送来的电报,全画着一二三四的号码,旁边译得明明白白,是“麟速回,母故”几个大字。云麟顿时失色,止不住扑簌簌眼泪,便在路上放声大哭,掉转头来要随着来人转回栈房。贾鹏翥劝道:“老弟何必如此着急,吃了酒再转去不迟。”云麟此时更不暇答应,踉踉跄跄奔到栈房里,连夜收拾行李,要想同贾鹏翥索还金表,转念一想要亦枉然,幸而栈房钱已由红珠派人算清,尚存有数元,便取在身边,作为路费。次日一大早便搭轮船向镇江进发。一路上衰芦白草,好似替他布满了无限悲苦。恹恹的茶饭懒吃,只有暗中哭泣。当晚便到了镇江码头,赶上晚班小轮,渡江进城,时候已是不早,叫人挑着行李,沿途并不曾遇着一个熟人,心中越发着慌。眨眨眼,自己家门已露在眼里,胸中只觉得突突的跳,料想家里此时已经忙得个不成模样了。走至门首,见两扇门依然关闭得好好,连忙敲得那门腾腾的响。少停那黄大妈来开门,见是云麟笑道:“原来是少爷回来了,家里煞是热闹呢。大姑娘同仪姑娘今儿都在这里。”
云麟急问道:“太太怎么样?”黄大妈笑道:“少爷是问太太么?”云麟道:“快说快说。”黄大妈笑道:“太太今日同姑娘们斗小牌耍子,赢了有好几百钱,吃了晚饭,还逼着我去买了许多果品,大家在内里谈着顽呢。”云麟暗暗叫声惭愧,细想昨天那个电报,明明写得一点不错,难道是做梦不成。好在幸喜母亲无恙,这一块石头已从心里落下来,又听见仪妹妹也在家里,不禁转愁为喜,也不同黄大妈多话,便匆匆的跑入里面,将挑行李的力钱开发了。秦氏见云麟回来,转出意外,忙问道:“麟儿身体好吗?你上次来信,说在南京就了别事,如何此时能分身回来?你这一趟出门,又黑瘦了一层了。黄大妈快去预备饭,休要饿了,不是顽的。”
云麟此时再也不便提起电报的话,便支吾了两句。一眼瞧见绣春扯着淑仪的手,站在一旁,尽管瞅着自己笑,笑得云麟疑惑起来,将帽子除得下来扑一扑灰,又将衣服整理了一会,也笑道:“姐姐笑我则甚?敢是我这一趟出门,被外面风尘消磨得丑了。”
绣春笑道:“不是不是,丑的不是你,你要问问仪妹妹。”淑仪瞅了绣春一眼说:“你莫叫哥哥问我,我是不晓得。”说着又拿起汗巾掩着樱口微笑。云麟好生委决不下,只管发怔。秦氏笑道:“麟儿你莫听他们的话,昨天重阳,我领带她姊妹两个到万佛楼去登高,可巧在楼上便遇见柳家的姑娘,也同她母亲在那里。据她姊妹两个告诉我,说柳家姑娘脸上微微有几点碎麻子,她们回来便思量取笑你。”
云麟听他母亲说话,不觉脸上一红,向淑仪偷看了一眼,登时露着无限怨愤。淑仪忙把脸掉转过来不理他。绣春又是一笑。其时适黄大妈将饭弄好,放在堂屋桌上,来请云麟去吃。云麟一面吃饭,一面笑向淑仪说道:“仪妹妹,你这衣服嫌不时式了。如今女人的衣服,又短又窄,就是妹妹这两边两个鬏髻儿,看去还不如改成一条辫子。好在妹妹年纪还轻,不比我们姐姐。我们姐姐梳的这鬏,也还要放长些。早知道不开脸也罢,依旧像仪妹妹刷起刘海来,越显得标致。”
淑仪也不答应。绣春笑道:“好呀,出门一趟,别的见识没有,到是这女人妆饰转被你学得来了,兄弟是在那里见过的,这样打扮,怕不是好人家女儿罢。”云麟被绣春一番话,说得很是刺心,忙分辩道:“姐姐又来了,不曾吃过猪肉,难道不曾见过猪跑,必定要到那些不正经地方,才懂得这样妆饰,一般的大街小巷,不知道有多少女人,我便不该看在眼里?”
绣春笑道:“要这样才好呢。但是我们这份经纪人家,也不配过于讲究打扮,便饶着我这样朴素,我那公婆还看不入眼呢。再刷起刘海,可不成了妖怪了。”说着眼眶子不禁红晕起来。秦氏道:“我儿的话,真是不错。衣服宽宽大大,何等舒服,为甚扎缚得像打彭人儿一般。一时背脊上痒起来,莫想伸得进手去搔一搔,可不讨厌已极。我昨天看见柳家姑娘,到还好,穿的衣服,大锣大鼓,还不及春儿同你仪妹妹穿得紧校”
云麟道:“呸,这不成了个活鬼。”秦氏见云麟将饭吃完,自己渴睡起来,便要进房去睡,说:“麟儿今日辛苦,也该早去歇歇罢。”云麟答应了一声是,便向绣春、淑仪丢了一个眼色,低说:“姐姐同妹妹到我书房去谈谈,我还有话告诉你们呢。”
绣春笑道:“你不渴睡,我们乐得长谈,我同仪妹妹睡在一床,从来不曾渴睡过,一夜总要嚼半夜舌头。”淑仪道:“姐姐去,我是不去了,我要睡。”绣春一把将淑仪拖着笑道:“有我呢,不怕老虎将你吃了,不要这样生疏的样式儿,你还记不得在这几年前,哥哥哥哥的闹不清,说笑话儿,唱小曲儿,都是你做的勾当。如今人大心大,又这般鬼鬼祟祟的起来了。”
淑仪也笑道:“到姐姐嘴里,便有这许多七搭八搭的说话。”说着三人同进了书房。云麟便将昨日在南京接到电报的话,告诉他们。绣春惊道:“这是谁使的促狭,好日歹时辰,不要闹出顽意儿。况且娘今年是个计都星,万一。……”绣春说到此,便不忍再望下说。云麟道:“忌晦呢,还在其次,可是把我魂都吓掉了。接着信,屁滚尿流的望家里奔,好容易巴到了家,娘不是好好的同妹妹们坐在一处,若不闹这谣言,我三月五月还不定回来呢。”绣春道:“说起来自从八月节后,何先生他们都回来问你,说你已经先回来了。娘又不曾看见你到家,急得甚么似的。后来接到你的信,才知道在南京谋事,如今这事可谋得有些影子?”
云麟道:“咳,我是病了,病倒在一座真武庙里,又遇见强盗。有一天强盗把我赶至后园子里,拿斧头劈我脑子。”淑仪听到此处,不禁双手将粉脸蒙着惊嘶道:“吓死人了,后来怎么结局呢?”云麟道:“难得来了一个少年,将我救出了厅,送我到栈房。后来打听那个少年,还是女扮男装,他名字叫妙珠。”淑仪道:“阿弥陀佛,幸亏遇见这女子,敢莫是观音菩萨变化了来的?”绣春道:“我不相信你说的话,便全像古书上讲的。如今世界上那里有这等事,妹妹不用理他。”云麟急道:“我为甚编谎哄你们?你不信这妙珠妹妹便叫红珠,他们是当姑娘的。”绣春冷笑道:“如何你口口声声讲正经,你为甚认得这婊子?”
云麟道:“当姑娘的也有好有歹,却不可尽行抹煞,我也不瞒你们,直告诉你罢。”云麟便将红珠待他的一番情义,原原本本说出一大篇。绣春正色道:“好兄弟,不是姐姐责备你,以你这般家道,娘又老了,弟媳妇还不曾娶到,你究竟不该在外面流荡。照你说起来,这姑娘便真是菩萨了。然而还怕他线儿放得长,鱼儿钓得大,他不想你心肝五脏,他为甚拿着自己的肉,望你喂!还亏这电报把你弄回家来,到也罢了。再耽搁下去,怕还有别的乱子出。”淑仪笑道:“人家说好,自然是好的。姐姐驳他,反叫人不快活。姐姐若是不放心,只须跑去告诉姨娘一声。”云麟笑着跳起身,向绣春作揖道:“好姐姐,千万不可去告诉娘,休听仪妹妹的话。”又回头对淑仪道:“妹妹有好几个月不大肯理会我了,今日才算得在一处儿亲热,你又刁钻古怪给我苦吃,我恨不得。……”淑仪笑道:“恨不得怎样?”云麟笑道:“我恨不得将你这般这般。”云麟一面说,一面做手势引得绣春笑起来。淑仪更不再坐,移动金莲,向里面飞跑。云麟又喊道:“仪妹妹,仪妹妹,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淑仪重立住脚问道:“有话快说。”云麟道:“你进去千万不可言告诉。”淑仪笑了笑,又望里走。云麟又喊道:“仪妹妹,仪妹妹,还有一句话。”淑仪又立住了,调转脸等他说。云麟想了想,说道:“玉鸾大哥有信来不曾?”淑仪呸了一声,同绣春如飞的携着手回房去了。次日云麟清早起来,便跑入后面。黄大妈头上搭着一块青布,低着头正在那里扫地,见了云麟笑道:“相公何不多睡一睡,姑娘们还不曾起身呢。我兜水去给相公洗脸。”便掼了苕帚,即开门出去兜水。云麟悄悄的在淑仪睡的那个房门外面,用指头敲着板壁响。绣春惊醒,问是谁?云麟道:“是我。太阳下了屋角了,亏你们好睡。”
绣春也笑起来,忙跳下了床,将房门开了。云麟便蹑手蹑脚踅得进去,低问道:“仪妹妹还不曾醒?”绣春道:“敢也醒了,我适才觉着她翻身的。”云麟道:“好姐姐,我有一句话问你,你看柳家那个姑娘,生得究竟怎么样,比仪妹妹如何?若是丑得紧,我便死了也不同她在一处,姐姐是知道的。在先不是说娶仪妹妹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出了叉枝儿,我为这件事已是要死了。姐姐不信,你看我这两条瘦膀子,掐都掐得断。”说着便卷起袖子,给绣春看。这个当儿,忽听得淑仪在被里微微咳嗽。绣春摇摇手,似乎说:“她已经醒了,不用讲这些话给她听见。”
云麟果然不再开口,只长长的叹了一声。绣春重走至床前,用手将淑仪推了推说:“妹妹起来罢,天色真不早了。”淑仪惺忪着双眼,欹起身子。云麟见她上身只穿了一件粉红衬衫,胸口隆隆的,隐约露着淡青绣花兜儿,一头乌云,蓬蓬的斜在双肩上,不由觉得有一股热香,从那边递过来。正自消魂,那淑仪见云麟站在房里,不沉脸上一红,笑道:“姐姐快赶他出去,人家要下床呢。”一面说,一面扯过被角,将身子掩好。绣春望云麟说道:“妹妹叫我赶你呢!”
云麟笑道:“我好恨呀。”绣春道:“你恨甚么?”云麟道:“我恨不也变个女子,好同仪妹妹睡在一处。”淑仪此时从被角里将脸露出来,望着云麟道:“嚼舌头。”云麟笑道:“妹妹听不明白,便来骂人。我说变了女子,才同妹妹睡呢。”
绣春笑道:“你也太没长进,好好男子不去做,偏生要做女人,做了女人有甚么好处呢?”三人正在房里谈笑,黄大妈已从外面进来,口里叽咕道:“敢莫是有耳报神,如何便会知道他回来了,巴巴的便打发人来约他。”
绣春问道:“黄妈,你讲甚么?谁知道他回来了?”黄大妈笑道:“便是姑爷,适才打发个小官,送了一张字纸来,叫给我们相公看,我说他怎么这样风快的便知道相公回来了?”云麟道:“快拿来我看。”便在黄大妈手里,将一张字柬儿抽过来一看,只见上写着:小舅子:你是听,我今儿约你去七茶,在成外双福源恭管李,有要言面痰,不道不伞,七七。姐夫田福恩十云麟看了一遍,皱着眉道:“他到今日如何还是这样不通,连篇累牍的大白字,而且谁不知道我是他的舅子,要这般明明白白的写出来,活是骂我一样。”
绣春未及答应,淑仪笑道:“甚么白字,给我瞧瞧。”云麟便将字柬儿递入淑仪手里,自家便去盥洗。淑仪笑道:“好呀,开头我还只当他是唱道情呢。”又望着绣春笑道:“好姐姐,我却不敢拿姐姐开心,但是姐夫书上有七七两个字,很不好听。七七不是四十九个么,那里这许多姐夫。”说得笑得吃吃的。绣春被她说得脸上通红,笑道:“我连一个大字也不认得,只好听你说罢,叫我有甚么法想呢。”云麟也笑道:“不会写字,就叫来人说一声,何等不好,偏生巴巴的东倒西歪弄出一大篇笑话,而且末了画上一个十字,算甚么呢?”
淑仪笑道:“敢莫是要卖姐姐。”绣春急了笑道:“你这丫头嘴很利害,看我来拧你。”说着就上前按住淑仪,伸手去在她腰里乱摸。淑仪笑得喘不过气来,双手撑柜,那一双小脚,早从被后面露出来,粉白也似的小腿,衬着猩红睡鞋,乱叉乱舞。云麟忙走过去,将被扯得一扯,把淑仪的脚盖好了,拦着绣春道:“好姐姐,看兄弟分上,饶了妹妹罢。天气怪凉的,冻着不是耍子。”绣春方才住手说:“不是你哥哥替你讲情,叫你活活死在我手里。”淑仪喘息了一会,笑道:“不问青红皂白,扰得人痒死了,亏你好狠心。”
云麟听淑仪咭咭咕咕讲说,觉得十分好听,目不转睛的只管向她望,望得淑仪红晕起来。说:“你老猴在房里,如何还不快去吃茶。”黄大妈笑道:“正是呢,那个小官还在外面等少爷的回信。”云麟道:“你去告诉他,说我即刻就来便是了。”黄大妈转身出去。云麟收拾了一会,还是绣春催逼着他,才慢慢走出去。此时淑仪见云麟已走,才单衩着裤子下床,走至净桶旁边,要想方便方便。忽见云麟重又跳进来,将淑仪吓得一跳,忙立着笑问道:“你跑出跑进做甚么?”
云麟笑嘻嘻走近淑仪身旁,低问道:“妹妹今儿不回去?”淑仪笑道:“母亲吩付我今儿回去呢,刚替我们兄弟绣着一顶五彩紫金冠,须赶在这几日成功,他的外婆十六日是个六十整寿。”云麟涎着脸哀告道:“这忙甚么呢,今儿离着十六还远,好妹妹千万不要回去,我停刻回来,还有话讲。”又对绣春笑道:“我将仪妹妹交给你,他如若走了,便惟姐姐是问。”
绣春笑道:“走罢走罢,不要尽在这里唣。仪妹妹在床上,你还怕他冻着。她这样悄伶伶的站着,你就不爱惜她了。”仪妹妹笑了笑。这才出了自家的门,一路赶向城外而来,觉着离家有一个多月,城外的山光水色,都似阔别久了,重新相见,分外有致。早见一带疏柳里面,露着一扇黑地金字招牌来,明明标着双福源三个大字,门外一排卖熟食的,纷纷拥挤,都赶在凉篷底下坐着。云麟走入茶馆里面,东张西望,猛见沿栏杆东首,田福恩招着手喊道:“好难请呀,到这早晚才来。”
云麟见田福恩对面坐的便是杨靖,忙上前招呼了。田福恩赶着叫云麟坐下,便伸着大拇指向杨靖说道:“我这驱使神将的法子如何?你会请仙,我难道不会请神。”杨靖拱手至鼻,含笑说道:“佩服佩服,只不知你用的甚么诡计,果然叫云兄回来,他便回来。”云麟此时正不知他们说的甚么,忙接口道:“我昨晚才到家。”田福恩大笑道:“我算定你昨晚必然到家,你可是在南京接到电报。”云麟诧异道:“不错,但是你如何会晓得?”田福恩笑道:“给个榧个你吃吃呢。上一天,你的姐姐说你住在南京栈房里谋事,我便托朋友发个电报给你的,那会不晓得。”
云麟正色道:“你这人可荒唐极顶了,发电报也不妨事,如何假说我母亲病故?”田福恩见云麟认真起来,又陪笑道:“不这般说,你见了如何会回来这样快。”杨靖听了也笑起来,说:“怪道小田夸嘴,说他有本事,立刻叫你回来,果然这主意很毒很妙。”
云麟直气得半晌不能言语。田福恩忙倒了半杯茶,送在云麟面前,说:“大哥不用见怪,算是我错了,下次等我出了门,你也照样发给我一个电报,或是说我娘死了,或是说我老子死了,都使得,但不要说我死了,我可就老大不相信。”云麟听他的话不觉好笑,忍着气问道:“请问你赶着叫我回来有甚么事干呢?”田福恩指着杨靖说道:“这都是因为着他,不然我也不去敢动你。蝶卿不知几时在那里学会了扶乩,桌上放个牢盘子,搁上一把沙,用两人扶着一枝木笔,就呼呼写起来,城隍小鬼,一古拢儿都请得到。盘里纵纵横横写些大草字,我一个也认不明白,都是他嘴里说,又是甚么娘子,又是甚么道人,施一道灵符,写一张药方,我怕他哄我,他说你懂得这个,等你回家来便知道这顽意儿了。我性子是最急不过的,所以发了个电报请你回来,停会吃了茶,我们一路去到都天庙走一趟,他便这乩坛设在那里。雷先生守着坛,便连你的先生都高兴起来,同着那好几位文绉绉的秀才,镇日价在那里磕头捣蒜,求菩萨替他们逐个起着外号儿,跪在坛下称做弟子。好哥哥,你去看一看,若果然是真的,我也愿在坛下伏侍大仙,我只怕蝶卿弄鬼话来哄我。”
杨靖冷笑道:“信者有,不信者无,我为甚吃了饭没事做,拿着这个哄你。你又比城里程道周程大人尊贵些,程大人是做过抚台的人,尚且相信,你到反疑惑起来,譬如那一天,你在家吃了荤,谁也不会知道,如何济颠祖师,一开口就说田福恩口戒未除,污乱坛地,着戒饬手心二十下呢?”云麟笑道:“原来田大哥是吃了扶乩的亏来了。”田福恩笑道:“不曾打,不曾打,幸亏大家替我求了求,那个祖师就饶了我了。”
大家刚在谈笑,远远听得村庄里面午鸡齐鸣,杨靖抬头将日色望了一望,说:“可是不早了,今晚又是个降坛日期,怕程大人是必来的,我还要先去预备伺候一切。”说毕,胡乱吃了些点心,临行又叮嘱云麟道:“请你务必早来。”回头又望田福恩笑道:“你若是要来,须还得洁净些,倘使昨夜干过把戏,快去洗一个澡,免得祖师又生气。”
田福恩笑道:“我洁净得很呢,你不信,请你问云麟大哥。他的姐姐接回到他家里好几天了,我也没有一丈二尺长的那话儿,会飞过街去。到是云大哥我转有些不放心,怕他看上了他的姐姐。”云麟怒极,望着田福恩顿脚道:“你是人,还是畜生,怎么胡嚼出这些话来?”田福恩笑道:“阿呀,同你闹笑话耍子,也会急得这样,我到不怕上当,你转。……”云麟摇手道:“请你不用说罢,我暂时也须别过你,还要向别家亲友那里去走一趟呢,晚间在都天庙里相会。”杨靖道:“好好,我们一路走。”于是云麟这一天便到秦家伍家去了一遍,转头又至何其甫书房里,何其甫问了问他耽搁在南京的缘故,云麟略将病的原委告诉了几句,云麟又提到杨靖扶乩的话,何其甫沉着脸道:“不是今晚我也要到坛去的,替你师母求着仙方,三天前便将病原开上去了,只等今晚祖师批下来,便照样配一帖给你师母服。”
云麟道:“师母怎样?”何其甫道:“产后时时有点发烧。”云麟道:“原来师母分娩了,想是添了一位师弟?”何其甫叹道:“不用提了,白白的,养了一个女孩子,总算我运气不好,早知道是个赔钱货,不如不养。依我一落了地便抱去抛弃了,是你师母舍不得,坚要留着抚养,因此上她这有病,我也不大高兴去代她料理。”云麟笑道:“师妹也是好的。料还生得标致。”何其甫道:“不瞒你说,我若是曾拿眼去看这女孩子一看,我可以发得誓的,我是气伤心了。”云麟欠身答道:“先生还要看开些,师母能生师妹,将来便可望生师弟。”
何其甫急道:“你能写个包帖给我,包你师母下次就会生男孩子。譬如这次生男,下次生女,也算是饶了,饶了这次生女,下次又生女,哼哼,古人道得好,老夫一生无别事,专替人家养老婆。可不是应在我身上了。”说罢,睁圆两眼,大有怒发冲冠的意思。云麟知何其甫的生性,惯喜欢占着小便宜,就连这养育上也是这个意思,便不好再劝,重又勉强说道:“晚间学生也到乩坛那边去。”
何其甫道:“你也信服这道理,真是灵验极了。世上神灵是真有的,我也形容不出他那般威灵显赫。我只觉得我们圣人说得好,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这几句话真活画出一个乩坛精彩,莫非圣人当日也曾扶过乩来,亦未可知。就以我而论,算个甚么呢?那济颠祖师还巴巴的赐我一个法号,叫悟真子,你如今还不曾起着表字,何不来求祖师,也赏你一个外号。”
云麟答应了几个是,便辞了何其甫赶回家去。又同淑仪谈笑了一阵,暗地里将田福恩发电报的话告诉绣春,绣春只是叹了一口气,也再不说甚么。日落时候,云麟真个办了一片至诚心,整肃衣冠,径向那座都天庙而来。进入里面,见廊柱上贴的那一张敬惜字纸的红条,被风都吹得雪白了。中间堂屋里安了一座炕,一例披着半新不旧的红毯,早见杨靖、田福恩以及雷先生、何其甫、严大成、汪圣民、龚学礼都烘烘的拥在右首一个房间里。另有一个小厮在坛旁跳来跳去的点烛烧香,忙得甚么似的。一座香炉里氤氤氲氲冒着烟,过了一会,便把室里都布满了,几乎对面看不出人来。香炉背后设着四个鲜果碟儿,上首一张盘龙交椅,是都天爷爷出会坐的,也被他们借得来,算是一坐神位。其余黄纸符,都把来搁在一处。桌面前放个蒲团、签筒、朱笔,色色齐全。杨靖背着手,摇着头,在坛旁边闲踱。众人见了云麟,略点了点头儿。转是杨靖十分殷勤,一把扯着他的手,指这样,弄那样,给他看。云麟低低问道:“如何还不扶起来?”
杨靖道:“快到时候了,只要仙驾一临,我们就该动手。”云麟笑道:“仙驾来不来,你都晓得。”杨靖正色道:“如何会不晓得。来的时候,便是一阵清风,清风过处,那神灵就登位了。我将符一画一烧,你尽管瞧罢,再也灵不过。”说着又向云麟附耳道:“我托人运动过程大人几次。今日有个好消息,说程大人准来,我所以比往时略迟一点儿。”正当谈论之间,猛见窗子外面有个皂袍影子一闪,模糊之际,云麟还疑惑是祖师到了,不由毛发俱竦。忽然那影子又发起话来喊道:“杨先生,杨先生。”
云麟战战兢兢,将杨靖袍袖扯得一扯,说:“是谁喊你?”杨靖笑道:“这是本庙道士,唤做王自诚的,雷先生他们都朝夕在一处。”说着便向窗子外面问道:“王道士,你有话进来说,何用鬼鬼祟祟的。”云麟瞥眼才见那人拎着两个大袖儿,含笑走入房里,向众人躬身施礼,便对杨靖说道:“适才我亲自到程大人公馆里去,会见守门的老程二,我便问他们大人的行止,老程二笑得嘴都拢不起来说:“王道士,你好造化,前儿我将你那个手本儿递上去,便将你的意思回明了大人,大人甚是高兴,说了一句后天去罢。我得了这口气,今天这一天,屁也没有工夫放,便买通了贴身伏侍大人的那个小二爷慧琴。”
杨靖点头道:“不错不错,这慧琴我们是见过的,他走起路来,屁股有点一扭一扭的,面孔生得不讨厌,要算程大人的红人儿呢。你再往下说,这慧琴怎样?”王道士又道:“慧二爷伺候大人吃过午饭,大人便睡中觉醒来,已是日斜时分,又套上眼镜,写了一张金刚经文,又将眼镜探下来,用手巾擦了擦。慧二爷可忍不住了,走到大人身旁,就地打了一个扦儿,说:回大人的话,都天庙乩坛,上大人还是去不去?大人想了想,说:是的呀,我允着那道士的,亏你提起来,你去叫他们预备轿子伺候罢。慧二爷得了这一句,便飞也似的去告诉老程二,老程二便飞也似的去分付轿夫。”
杨靖笑道:“妙呀,该是时候了,待大人一到,一边请大人在中间炕上坐,我的布置如何?我说这满堂红的毯条,是少不得的。程大人做过中丞,这官厅仪注,也不可脱略。……”他二人刚在那里谈论,严大成早惊怪起来,忙插口道:“蝶卿,你讲的可就是程道周程大人?”杨靖笑道:“我们这扬州城里,有几个程大人,不是程道周是谁。”
严大成望着何其甫笑道:“说起这程道周,他那一篇会试闱墨题目,是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一章,真做得玉润珠圆,有声有色,我是极醉心的颠倒,尽可以背得过来。停会程大人驾到,还是让我去陪一陪,或者将他那两个提比念诵给他听,说不得感我知己,有点机会碰碰,也未可知。”
何其甫道:“你去你去。我这拙口钝腮,也不愿意陪他,他连佛经都懂得透澈,万一同我讲起来,没的不要献丑。”田福恩在这个当儿,也不理会他们说话,冷不防的拿了他那件长衫,挟在腋下,就想望外溜。不料被杨靖瞧见,走上前一把将他扯住,说:“乩还不曾扶呢?你望那里走?”
田福恩哭丧着一副黄脸,急道:“我的杨祖宗,你饶了我罢。你知道我见了本坊地保,还吓得筛糠相似的战抖,你如今又弄出甚么大人来了,你不用将我当着木瓜,我难道不晓得做大人的规矩,阎王爷爷都派遣着四五位金甲神人,暗中保护,凡人只要望一望,那神人当头便是一狼牙棒,我留着整脑袋吃饭到不好,那敢跑来碰金甲神人的大钉子。”
那王道士笑道:“田大爷且缓着急,我的话还不曾讲完呢。程大人今日是不能来了。”杨靖此时一只手刚扯着田福恩袖子,猛听见这一句,赶忙放下手来惊问道:“你适才讲甚么?程大人何故今日不来?”王道士又说道:“程大人不是刚要上轿,一只脚已跨入轿杠里,猛的内室里沸翻摇天起来。这个当儿便走出几个小丫头,连拖带拽,将大人生生从轿子里劫出来,拥进去了。我还痴心妄想,疑惑大人进去走走,总要出来,还到我们庙里去。过了好一会,慧二爷笑出来,望我摇摇手,说:王道士你快回去罢,今天大人是去不成了。我其时好像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我这一颗心真是不死,便扯着慧二爷问他一个缘故。他低低告诉了我一句,说:二姨太太同五姨太太,因为昨夜彼此将裤子穿错了,今天忽然斗起嘴来。罪都推在大人身上,提着大人名骂呢。慧二爷说过这一句,便匆匆忙忙的笑得赶进去了。”
杨靖叹道:“晦气晦气,明天还来不来呢?”王道士道:“据老程二说,明天他同慧二爷再想法。”杨靖乃嗒然无语。转是田福恩高兴起来,说:“不来也罢,你就请仙人快快降坛,我们扶了乩,还要赶回去吃晚饭。”众人都说:“这话有理,蝶卿快画符罢。”于是那个小厮重又将烛花弹得一弹。杨靖设精打采的拿起朱笔在一张黄纸条上写着风马云车四个大字,捧在手里尽吹,将字迹吹干了,向烛上一烧,果然那字条便化一阵青烟悠悠荡荡,一直旋绕到屋梁上,霎时室中鸦雀无声。大家伸头垫脚的望,杨靖亲自将灵座前一杯茶换了热的,眼观鼻,鼻观心,向那个小厮努一努嘴,那小厮便飞也似的向坛边下首站了。杨靖将乩盘的黄沙,用一根尺杆,匀得光洁了,轻轻将乩笔托在手里。那一头便是那小厮托着,乩笔才着乩盘,只听得沙沙的响起来,由缓而快,由轻而重,活像有个神仙坐在那里一般,把个云麟看得又惊又喜,止不住啧啧称羡。乩笔画了一会,猛听得杨靖站在上面喝道:“吾字。”谁知那王道士早站在旁边一张小桌上,一张纸,一枝笔,在那里誊写。听见杨靖嚷着吾字,他便写了吾乃两个字。云麟站的所在,却同王道士相离不远,悄悄问道:“蝶卿说是吾字,你如何写出吾乃两个字来?怕是错了。”
王道低笑道:“一点不错,降坛规矩,都是吾乃两字起头,你不信再听杨先生说甚么?”果不其然杨靖接连说个乃字,停一会又说是华字,又说是陀字。王道士将舌头伸了伸,说:“好造化,今日求仙方,求出一个医祖宗来了。”云麟又问道:“这临坛的不是济颠祖师?”
王道士道:“快低声些,祖师的法讳,你如何没高没低的乱喊,临坛的人多着呢。譬如祖师是个坛里主人,有别的客要来,祖师也断不能说是不许。”王道士虽然同云麟讲话,那耳朵里依然听着杨靖报字,这个当儿,早写出一大篇药方来,末了还赘了一句付悟真子敬服。于是看见何其甫恭恭敬敬走至坛前磕了三个头,依然退下,便伏在王道士那里去抄仙方。杨靖在上面问了问说:“下面可有求仙方的没有?若是没有,仙师要退坛了。”这一句话未完,便又走进几个人来。其中还夹杂着妇女,都来焚香点烛,有问事的,有求病愈的,纷纷扰扰,煞是热闹。杨靖毫不慌乱,平心定气,按着名姓问了他们口供,便纷纷的交下仙谕来。一时欢声雷动,便大把的摸出钱来,向坛面前一个钱柜子里摔。好容易将闲人打发走了,杨靖又将华陀退去,接连便是济颠祖师临坛,开口便说:“醉了醉了,诸弟子有何事可问。”
此时众人相对默无一语。杨靖在上面发急道:“祖师谕你们问甚么事呢!”严大成一班人只是你望我笑,我望你笑,说:“我们在先都问过了,此时实是没有可问。”田福恩此时站在一旁,大有欲前不前之势。杨靖道:“也好也好,小田要问事尽管来问。”田福恩露牙裂嘴的尽望着杨靖笑,杨靖也笑起来说:“你要问就问,笑甚么呢?”田福恩道:“我问的事,我不能说出口,我只放在心里,同菩萨捣个鬼,还可以不可以。”
杨靖将头一扭道:“这如何使得。你有甚么告诉不得人的话,你虽然告诉不得人,你都要当着人告诉祖师。”田福恩嚷道:“使不得,使不得,我心里的话如何能许人听见。”杨靖笑道:“小田你不用在这里打搅,你老实不必问罢,还是我们这位云弟弟不曾问过事呢,来来来。”何其甫便也服着云麟道:“今天我同你讲的,祖师在这里,你何不求祖师替你起个外号。”云麟点点头,便走过来行了礼,将此事朗朗对坛事讲了。杨靖重又扶起来,只见祖师写了又涂,涂了又写,闹了好一会,才写好了趾青两个字。何其甫点头赞叹,说:“真是祖师佛法无边,云生名麟,祖师便取诗经上那一句麟之趾,替他做了外号,真是再也关合巧妙不过。”云麟也是高兴,重又磕头谢了祖师,这才撤了坛,大家退出室外。其时已有戌亥时分,田福恩老揉着肚皮嚷饿。龚学礼望着汪圣民搭讪说道:“时候真是不早,回家去怕是饭后钟了。你腰里有钱没有?如有钱,我陪你上馆子小酌去。”
汪圣民吃了一惊,忙分辩道:“我如何会有钱,我如果有钱,就是你养的。”说着便连裤带子都解下来,给龚学礼看。严大成笑道:“何其翁,我知道是有钱呢。我听见他腰里索索落落的响。”何其甫正色道:“钱是有几十文,老实对你讲,我带出来是买药的,你们难不成连药都要吃下去,我是失陪了。”一面说,一面迈步飞跑,眨眨眼已出了庙门,这里众人叹了几口气,都陆续分散。只有杨靖、田福恩、云麟是一处走。云麟心里记挂着淑仪,便向杨靖告别。杨靖携着他的手,更不肯放说:“大家闲踱踱,我还有话同你讲呢。”云麟不得已,便随着杨靖、田福恩出了都天庙。这一带是个荒凉所在,杳无人迹,杨靖且走且说道:“适才扶的乩可灵不灵?”云麟笑道:“怎么不灵,最奇怪不过那枝乩笔便像真个神灵驱使一般,写得飞快。”杨靖笑道:“趾青趾青,我将你当做亲弟弟看待,我告诉了你罢。……”回头又望着田福恩道:“我也不瞒你,你听着可不许被一个人知道。”
田福恩急于要听杨靖的话,便忙着发誓道:“我断不告诉人,如若告诉了人,叫我的女人给你玩。”这句话不打紧,早把云麟两个粉颊上羞得红云起。杨靖笑了一笑,又望云麟说道:“这扶乩的顽意,那里有许多真的呢,全是我在那里捣鬼罢了。那个小厮是我教导好了的,叫他依着我,我写甚么字,只要他不同我扭着就成功了。”田福恩听到此处,便直嚷起来说:“如何?我说是假的,亏你那一天还要打我手心。”
杨靖笑道:“低声些,叫你不用告诉人,你便直嚷起来。万一被人听见,你是要应誓的了。应了誓,我没有对不住你,我转有些对不住趾青。”云麟道:“原来如此,只是你忙这顽意,又有甚么好处呢?”杨靖叹道:“哥哥捣这个鬼,又是出于不得已。其中有个缘故,上年我不是弄了一个禀帖在县里告了我那老不死的丈人,我的主意,是想县里做主,将那老不死的驱逐出境,所有家业,均归我一人承理。谁知那县里平时到也明白,惟有这件事上弄糊涂了。第二天批出来,说是着亲族调处。闹到末了,送了我几十元,叫我夫妇搬出另住,永不再同他家。住是住出来了,这日用三餐,煞是有些拮据。本来我不大喜欢弄笔墨,况且朝廷里忽然改了章,做甚么牢瘟策论,大凡有子弟的人家,都因为这个上头,不愿意叫他们读书。他们不读书,我们便连馆都没有得坐,难道白白的便饿死了?除得死法想活法,哥哥仗着点小聪明,便替乡下人包揽包揽词讼,也不知这词讼上面的钱,是有伤天理弄不得的,也不知哥哥手脚大,钱到手便用,逐日以来,还是结结巴巴的。哥哥发心,改邪归正,再不造孽了,偶然向王道士谈起苦情,王道士自幼便学会了扶乩,又苦于人不肯相信他,便同我说合了,在他庙里设个乩坛,骗骗百姓。据闻适才讲的这程道周程大人,最相信这些事,不过将他弄进里面来,便可在他身上生发生发。然而他是有学问的,光拿着些神符药方去哄骗他,又不济事了。必须编几句歌词,或是词曲,要说得活灵活现。若在前几年,哥哥也还可以下笔千言,如今是荒疏久了,所以特特请老弟来帮个忙。说句老实话,若不是借重老弟,我也断然不将这实话告诉你。”
云麟笑道:“原来你是欺人的,照这样说,适才替我起的外号,还很费心甚么祖师呢,到不如望着你磕头。”
杨靖笑道:“不敢不敢,你将那个话儿编好了,就算是谢我。”云麟道:“编甚么呢,你须也出个题目来。”杨靖道:“北门城外一带荒冢,渐渐有些白骨露出来了,你须装作祖师口气,叫他大大出一笔款子,交给我们,这叫做掩埋骼,是个最慈善的事业,不怕他不答应。你替哥哥将这件事做成了,总不叫你落空。”
云麟笑着答应了。过了几天,果然杨靖打发人请他,说是程道周程大人一准于今天午后到此扶乩,务乞速临。云麟便匆匆的诌了一篇似赋非赋,似文非文的小启,大意都说是程道周家拥巨赀,必宜泽及枯骨,天心鉴察,自有善报等语。到了庙里,悄悄将稿子递给杨靖看了,杨靖欢喜非常,连连望云麟作揖不迭。其时众人俱已到齐,只有田福恩因为座中有程大人,他死也不也前往。王道士又将庙址重新扫掠干净,命人看守着大门,不许闲人入内观望。且说程道周原是科举出身,平日留心程朱学问,不苟言笑,晚年遁入佛境,悟彻真如,致仕归家,谦恭盛德,从不肯以威福压制乡邻。至于救困扶危,修桥补路,无不乐为。他自从听见说这都天庙里设有扶乩,又是几个读书君子在那里主持其事,料想决非妄语,便高高兴兴青衣小帽,坐了一顶轿子,迤逦前来。下了轿,便有那个慧琴搀扶着慢慢走上台阶,王道士先迎上去,就地一恭。杨靖同着何其甫、严大成一干人都鹄立伺候。大家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仰视。程道周一一相见,坐下来便问:“这乩坛是那一位创办的?”
杨靖忙抬身答道:“是本县生员杨靖。……”程道周又笑道:“兄弟在京城里也曾见过朋友扶乩,是很灵验的。近年来知道此事的就很少了。不料先生到还高明。”杨靖道:“生员以至诚感格,蒙神人不弃,到还时时肯降驾临坛。不过生员们人微言轻,一切总望大人格外提倡。”程道周道:“兄弟既来,少不得都要扶助先生们成此盛举。每月这坛里需用多少?随后便叫王道士立个手摺,到兄弟那里支付罢。”此时杨靖及王道士忙立起身重又道谢。当他们谈心这个当儿,云麟悄悄扯着严大成衣袖低说道:“严先生什么不念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那篇闱墨?”严大成扭头说道:“念闱墨呢,我被他这一来,把念熟的都吓忘了。早知道如此,我该将那本子藏在袖里带出来。”云麟噗哧一笑。又听程道周说道:“就请先生们扶起来罢,兄弟到好瞻仰瞻仰。”杨靖听见忙答应了几个是,便分付小厮点齐香烛,暗暗丢了一个眼色给云麟,叫他上来帮着。
这一次扶乩,比寻常不同,众人都十分兢兢业业。程道周将衣冠整得一整,便上前行礼。行礼之后,曲背躬身的站在一旁。这一天刚是阴色沉沉,凉风吹着帏幕,萧瑟作响,还不曾黄昏,室中已是黑暗。便是那两枝红蜡,也不十分光亮。杨靖同云麟一边立着,一个轻轻将那乩笔拈入手里,刚望盘里一搁,众人只听见那乩笔在盘里旋转得飞快,那一片声息,好似千军万马,又像风雨骤至。杨靖望着云麟发怔,疑惑云麟在那里弄狡猾,云麟又疑惑杨靖。云麟此时满意将他编的那小启写出来,谁知开头几个字,便不是他所编的小启,吓了一跳,暗暗埋怨杨靖,保不定是他已编了别的,故意同我开心。再看看杨靖,只管睁着两个大白眼向盘里瞧,手不停挥。霎时写出一首小词来了:“多少年华辜负了,悔当时不好,误认知音将命抛。是谁做就圈和套,红绫三尺悬梁早,白白被人笑。叹覆盆红日何时照。”写到此处,只听扑托一声,那枝乩笔便从两人手里跳起来,不偏不倚,一直掼落在香炉里,兀的跳震不住,双烛齐息。程道周喊了一声说:“不好不好,这语气分明是缢鬼了。”
众人听是缢鬼,各各掩面失色,顿觉眼前迷迷糊糊。云麟支持不住,忙跳下乩坛,从这纷乱时候,忽的那个王道士怪叫起来。雷先生复行点了一盏洋油灯进来一看,原来那王道士被杨靖一把紧紧搂住,只听他口里嚷了一声说:“我的好妹妹,我定然随你来也。”说了这一句,更不开口,渐渐口歪斜放了。王道士便直倒下去。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广陵潮》合集4 李涵秋著
第四十五回乞捐资短尽英雄气吞巨款空生宵小心
程道周先是大大吃了一惊,当时便疾转过身来问道:“这分明是冤鬼显灵,借乩索命,诸位可知道这杨先生平时可有甚么不可告人的冤孽呢?照这光景,第一要紧还是延几个道士打一台清醮,替他解救解救罢。”……呀,再一细看,适才那些先生,不知都溜到那里去了,只剩有一个小厮同王道士不曾走。程道周知道他们书生畏祸,也只付之一笑,便招呼了慧琴说:“我们也走罢。”于是坐上轿如飞而去。王道士此时被杨靖这一吓,也忘却送大人的宪驾,低着头再将杨靖一看,只见他面白眼突,顿时将一副脸瘦得没有二寸来宽,双手微微撑拒,已是出气多,入气少了,雷先生提进来的那盏洋油灯,本来已剩不多少洋油,至是已奄奄待荆那个小厮吓得索索的在一旁抖。王道士大着胆子问那个小厮道:“他们诸位先生呢?”小厮也答道:“他们诸位先生呢?”王道士道:“如何他们一个也不见了?”小厮也答道:“如何他们一个也不见了?”
王道士见那个小斯已失魂落魄,深怕又出别的岔子,忙忙跑出房外,传集了庙中两个伙夫,用一张竹床子将杨靖睡上去,趁他还有一丝微气,飞也似的自己押着送到杨靖家里,他妻子宋氏刚捧着一碗薄粥,坐在门槛上,忽然见人将他丈夫抬得回来,吓得跳起身来,手里那个粥碗,不由豁琅一声,堕地粉碎。王道士略将杨靖扶乩遇鬼的话告诉王氏一遍,宋氏不禁放声大哭,抱着杨靖脸对脸的叫唤。谁知杨靖再也不肯转回阳世,渐渐肌肉发紫,一灵永别宋氏去了。宋氏是个老实妇人,转身便向王道士磕了一个头说:“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先生在日的光景,你老人家一切都知道的,真是柴米无着,如今从半天里掉下这件祸事,我一个妇人家没脚蟹,叫我怎生发付,怕不一条命就是两条命。”说着,涕泗横流。又跪在杨靖尸旁哭起苦鬼来。王道士也是尽提着大方袖子拭泪。那两个伙夫提着扛榛喊道:“王师父,我们是回去了。”
王道士点点头说:“你们先回去罢,我停会子便来。”说毕,掉转身子又来解劝宋氏说:“奶奶尽着哭,也是没用。死的已经死了,活的还要过呢。为今之计,第一先要将杨先生后事置备起来,好好入了殓。奶奶想总是没有这项现成款子,我替奶奶打主意,还是奶奶亲自到家去走一趟,同老爹商议商议,千不看,万不看,奶奶总是他亲生养的,也不能不照顾奶奶,这是末了一次。”
宋氏收了眼泪哽咽说道:“你老人家说的话,怕不是。但是我爹娘自从闹过官司以后,他两人的心是冷透的了,再不肯见我们夫妇一面,去说怕也没用。我们先生在日,他同学朋友也还不少,若是能够请朋友们帮个忙,觉得比较去求亲戚爽利些。这件事便托你老人家替死鬼效个力罢。”说罢,又哭起来。王道士道:“只恨我小道也是清风两袖,很对不住我们杨先生。既然奶奶这样说,小道拚着这副老脸,情愿替杨先生去沿门托钵。何其甫何先生我记得他是你公公的门生,他同杨先生便有世谊,我就先去同他斟酌,他总比别的朋友要出得多些。而且学中的人,小道究竟是个门外,此后一概总还要仰仗着他。奶奶你先好好守着死尸,我去去就来。”
王道士此时深悔扶乩的事,是他发起,不料便在这上面将杨靖命送掉了,问心惭愧,不由负着一腔义气,径奔到何其甫那里。何其甫在庙里见杨靖遇鬼,便知此事有些难处,防有人命干证,暗中将云麟扯得一扯,没命飞逃。依云麟主意,到不忍心将杨靖丢在庙里。无如平素畏惧先生惯了,不敢不从。刚出庙门,随后严大成一干人也都陆续分散。何其甫逃入家内,惊魂兀自不定,不得已,在书架上取了一本太上感应篇,从头至尾读了几篇,刚自闭自凝神,已见王道士跑进来。何其甫吃了一吓,装着没事人一般,绝口不提杨靖的事。转是王道士问道:“何先生可晓得杨先生已经咽气了。小道适才亲自将他送到他府上去。”
何其甫冷冷答道:“这一来到也罢了,免得时常到你庙里去打扰。”王道士道:“惟是杨先生身后,一切没有,小道此来,少不得要费先生的心,替他张罗张罗。”何其甫惊道:“身后的事么?咳,像我兄弟身前还在这里敷衍不下去,我却不能替他张罗身后了,请你免开尊口。”
王道士道:“阿呀,这一来他女人怎么能发付呢?先生不看杨先生分上,还该看杨先生的老人家分上。”何其甫气丧着脸说道:“依你意思,想叫我怎么样呢?”王道士笑道:“方便的事,听人方便,也不能竞争多寡。先生解一解囊,以外的朋友,便请先生出个名儿,替他发个传单,少不得聚凑一二百元,将杨先生丧葬弄清了,余下的便给他女人养活。”
何其甫冷笑了一声,将个大拇指竖在王道士面前说:“王道士,你真是大慈大悲,就请你替他担任了罢,像我就没有这样魄力。我如有这样魄力,我到不坐这穷馆,我早已去做道士了。要知道点石成金,都是你们道士的法术,我们孔夫子若能点石成金,他到不至于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了。”
王道士见何其甫毫无资助之意,不禁也有些生气,便故意笑道:“可惜点石成金,我们祖师久已失传了。若是不曾失传,小道庙里金子虽然没有,石头是有的,何至又来同先生扰。总之这件事,先生万万义无可辞。”何其甫怒道:“我是欠他的?”王道士道:“如果欠他的,又作别论了。”何其甫道:“你该上门来逼我?”
王道士正要答言,那美娘在房里听见,已经知道此事。见他们口角起来,便将何其甫喊得进去,何其甫依旧怒气未息。美娘笑道“你们讲的事,我是明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多少也该帮助他点,才是道理。”何其甫道:“道理道理,有了道理,就没有钱了。”
美娘笑道:“话虽如此,你同杨先生比较起来,你究竟比他宽绰些,我也知道我们家里也没有现钱,不如将我手腕上这两只双龙抱柱银镯头,先借他去当一当,等我们有钱,我们再去赎,你以为何如?”何其甫道:“也好也好,横竖这镯头,也是你陪嫁过来的,我也说不起嘴来拦阻你。我再不同这牛道士谈心,你便拿出去交给他罢。”
美娘不得已,便将镯头送出来交给王道士,说了几句好话。又说:“我们先生他是树叶子掉下来怕打破头,这传单的事,还请道士另去找人办罢,实在对不住死鬼杨先生,还请道士带个信给他师母,劝他不用过于哀恸。”王道士见美娘说话较何其甫圆通得许多,也无可说,将镯子拿入手里,谢了两句,便去寻觅别人。谁知一直跑了好几家,再也休想他们肯出一个铜钱。王道士气得脸都青了,没精打采,又转回宋氏那里,眼看着这副银镯,如何济事。宋氏只是哭泣,王道士奔了一天,虽是深秋时分,天气还热,杨靖尸身渐渐透出臭味,肌肤青紫。王道士正没打算处,猛的门外走进一个人来,不是别人,正是云麟,心里记挂着这件事,手里携了一包纸锞,到灵前磕了三个头,便问王道士,这事如何办法。王道士便将向诸人乞告情形说了一遍,说还不曾到相公那里去。云麟道:“王道士你是错了,固然读书的人也没有多钱,即使有钱,你要想他无故的拿出一文半文来使用,除非海水西流,太阳东落。他们书愈读得多,心愈炼得毒,这些慷慨解囊,挥金如土,到还要在那些斗鸡走狗皂隶与台里去寻觅,或者还碰着一两个假侠士。再不然就要去寻觅大人先生,大人先生们积蓄多,原也不肯浪用,但是他们出得一千,只当我们出了一百。他们出了一百,只当我们出了一十。这叫做多里捞摸,你放着程道周程大人那条路不走,转来同穷书呆子纠缠,无惑乎是个劳而无功了。”
王道士被云麟一席话转说得笑起来,说:“好相公,你虽则年纪轻,到还爽快,我何尝不想到程大人那里求告,只是我们那里有这分儿去面见大人呢?少不得还是同他门口那几位管家磨陀。相公你须知道,一个乡绅家门口的管家,同州县衙门口差役一样,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他只肯帮着外人一齐去弄大人的钱,他断不愿意拿大人的钱花出来做好事。不瞒相公说,就是扶乩这一层,我暗中允了他们的许多酬谢,他们才肯从中出力,若是不然,早就掼下你不睬了。”
云麟道:“既这样说,我便前去会他们大人,当面求告。”王道士不等云麟说完,拍手笑道:“妙呀,相公肯去,这是再稳当不过。相公毕竟是个秀才老爷,与我们做道士的不同。”
云麟道:“也只好碰碰看罢。我也不再耽搁,就此前去,你在这里等个消息。”王道士答应了,等云麟走后,便先将那副银镯,送至小押铺里押了一千多钱,先买了些柴米纸锞,又到庙里叫了一个伙夫,挑着到杨靖家里,自己将庙里各事安排好了,依然也赶着到这边来。且说云麟负着满肚皮豪情侠气,匆匆走到程绅宅前,见大门里面那盏极大门灯,蜡烛刚才熄了,兀自氤氤氲氲,冒着油气。屏门紧闭,旁边壁缝里,却露有灯光,有两个人笑声。云麟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冬冬的在屏门上拍了几下。里面笑声顿息,便听见有人问道:“外面是谁敲门?”云麟道:“是我。”里面又问道:“你是谁?”云麟道:“我姓云,是来会你们大人的。”
里面冷笑道:“哦,会大人的最好再来迟些,我们大人是终夜不睡觉,专门等会客的。”接着便有一个小丫头声音,似乎在一个人身上拍了一下,笑骂道:“你这冷贼骨的,说的话真有味儿,你老实去开门,我也要赶快进去,姨太太等着用水呢。”又听见里面笑道:“小冤家,理他呢,早不来,迟不来,刚在这个当儿来显魂。”说着又像缠倒在床上,只听见小丫头阿呀阿呀,笑个不住,云麟不由心头火发,拍得那门格外利害,便从这声音里听见高低鞋子咭咯咭咯一路跑进去了,才走过一人将门用劲一操,呀的开了半边。云麟见他穿了一件短衫,面红气喘,冲着云麟说:“先生,你知道此时是甚么时候了,我们大人那有会客的道理,明天请先生早些来。”云麟道:“请问你可是程二爷。”那人道:“那是我的父亲,夜间不住在这里,我便叫做程全。”
云麟道:“并不是一定连夜求见你们大人,只因为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同你们大人商议,还请替我进去回一声,事成之后,少不得有点酬谢。”程答道:“原来是打抽丰的,这件事也不吃紧,只是半夜三更,我们不敢进去回。”说着便将那扇屏门扑通关了。云麟好生扫兴,暗想这时候,已有二三更时分,我来得原是不巧。况且乡绅家这重门房,便是一座严关,此关打不通,也是没用。这程全宁可在门房里同丫头们打混,要他上去回一句话,他就推三阻四,亏他名字还叫程全呢,你就便不该成全成全杨靖。云麟一面走,一成恨得咬牙顿脚,道路又黑,只管一口气望前奔走,猛不防腋下扑着一人,被云麟一股劲,平空栽倒,便呀的哭起来。云麟低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粗碗,盛着汤汁淋漓,已是一点不剩,还有一个小篮子,颠倒跌去十几步远,满地白皑皑的,深夜也看不清楚。幸喜那碗不曾跌碎,云麟忙变下腰来,搀那孩子。忽的从右边一个铺子里跳出一个人来喝问道:“蟹儿,你为甚么哭?”那孩子便哽咽的说被人撞倒,将豆腐浆都泼了。那人冷笑道:“好好好,蟹儿你多管是烫着了。”又望着云麟道:“好利害,街道是你购买来的?为何不圈入府上去,容你在此横行霸道。我们有理讲理,你什样说什样好,快说快说。”
云麟见那人神情很有用武的意思,不觉吃了一吓。却好这个当儿,铺子走出来一个驼背老者,手里提着一盏油灯,闪闪的动摇不定。灯光躲到那人脸上,云麟认出这人便是三阎王刘祖翼,当日曾拿过他女人破裤去索诈过田焕的。后来在学堂会过几次,云麟忙陪笑走上一步说:“原来是刘四先生,这位相公是谁?多有得罪。”
刘祖翼也认识云麟,不禁也笑起来说:“我道是谁呢?彼此都是熟人,不妨事不妨事。黑夜里你如何敢出来?”云麟道:“不瞒刘四先生说,杨先生杨靖昨天死了,学生便为他的事忙着。”刘祖翼惊道:“杨蝶卿死了,大前天我还看见他在茶社里很神气的,如何会死了。街上不是谈心之所,便请到我们舍亲铺子里谈两句,权且歇歇,稍停我送你回家去。”说着便命那孩子掳掇好了,一同随着那驼背老者进入门里。云麟留心看去,原来是一座磨豆腐的铺子,拢共不得两间房屋。一边支设炉灶,一边安着磨盘。大缸小缸,到是五六只,满满的也不知是安放甚么的。一匹瘦驴子,正自颠头播脑,在那里挨磨,耳边只听得轰轰轰响个不住,磨盘底下睡着两个母猪,又有一张草铺,一个老婆子,赤着上身,怀里抱一个吃乳孩子,同猪睡在并头。刘祖翼跳得进来,左望望,右望望,忽的从那婆子铺底下抽出一张木凳,命云麟坐着。不提防这木凳一抽,那铺轰的坍了半边,将婆子从梦里惊醒,怪叫起来。刘祖翼笑道:“嫂子是我。”
那婆子见是刘祖翼,再也不敢则声,光睁着眼坐在地上。刘祖翼向那驼背老者笑道:“原来碰倒蟹儿的,是我的朋友云少爷,少不得停会还要另舀一碗浆。”那老者应道:“有浆有浆。”说着便舀了一碗,奉给云麟。云麟见那浆到是滚热的,只是无糖无油,微微呷了一口,也就放下了。刘祖翼拍着那孩子笑道:“这是我的小儿子。今年岁了,每天夜里我将他携带出来,到我们这舍亲郝财喜铺子里吃两碗豆腐浆,临走便带一碗回去给他姐姐。你踢翻了的那个篮子里面是豆腐渣子,内人吃素,他喜欢弄点碱菜炒炒,又下饭,又免罪。我同郝老爹的亲,算是不远。我记得他是我们远房本家祖母的姨甥儿,承他的情,从来不曾厌烦过我。不久要发榜了,你的阐稿想还得意?杨蝶卿死是死了,你为他忙甚么?”
云麟道:“不瞒四先生说,蝶卿死了,一总身后的物件,一样没有,我们替他设法,意思想去求求程道周,不料来迟了一步,他家门房里老程睡了,不肯去回。但是蝶卿尸身已有些变动,明天再不入殓,恐怕他府上也要变做鲍鱼之肆呢。”
刘祖翼道:“程道周么?我知道他的脾气,除得和尚道士,拿天堂地狱去哄动他,一哄就是一千八百,若在别的上面想他的钱,比拔他的毛还难。你以为可惜他今天睡了,意思明天等他不睡的时候再去求他,不是我说一句打断你的兴头话,只怕他耳朵听着,嘴唇听着,眼睛闭着,脑袋幌着,任你怎样哀求,他比睡的时候还老稳,给你一个不答应。你有本事闯到他库里去抢劫他的银子?”云麟听了,不禁懊丧起来说:“这便如何是好呢?终不成眼看着杨先生不得入殓?”
刘祖翼笑道:“这却要倚仗我刘四先生了。不瞒你说,我刘四先生的大名,老程他也如雷灌耳,一年三节,我往常都要捞摸他几文用用,今儿看着你分上,杨蝶卿在日,我们也有点交情,等我猴到老程的大厅上,叫他双手送出钱来。他若是敢出个哼声儿,我姓刘的便称不起好汉。”
云麟大喜,忙向刘祖翼作了一个揖说:“便费四先生的心,一切仰仗。”刘祖翼挺着胸脯道:“大家都是替朋友帮忙,何消你这般打恭作揖,反觉得客气了。一不做,二不休,杨蝶卿家里料想没有多人照应,仅仅掼给王道士个蓦生的人,我们朋友反置身事外,也不成个礼统。你如果高兴,我们一路走,先将我这蟹儿送家去,我便陪你到杨蝶卿那里,我舍间还剩得几百文,一发带了去,恐怕夜间他家有那些零星使用。”云麟十分感激,遂一一答应。刘祖翼又命蟹儿舀了一碗浆,又盛了一篮子腐渣,辞过郝财喜,黑暗暗的径奔上街。走了好一会,到一处北城根脚下,有三间板屋,后面便依城为壁,两扇蓬门,虚虚掩着,门缝里微来灯光,机声轧轧的,似有人在那里纺纱。蟹儿走得飞快,早跳过去,将门一推,喊道:“姐姐浆来了。”刘祖翼便让着云麟先走,大家都进入门里。
云麟见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女郎,荆钗布裙,刚推着纺纱车儿,旋转不已,见了刘祖翼,忙含笑立起身来说:“爹回来了。”
刘祖翼道:“你母亲呢?”那女郎道:“母亲刚才睡下。”说着便溜眼望着云麟,不觉羞态横生,把个头低垂下来,尽瞅自己的一双小脚。云麟见那女郎虽是家常打扮,却有一种风姿,动人怜爱,知是刘祖翼的女儿,却也不敢轻保无如只有一个长不及十步的堂屋,道不得个嫌疑回避,也就细细饱看了一回。刘祖翼听他女儿说母亲已睡,他早跑入房里,悉悉索索去摸那几百文铜钱。似乎听见他女人埋怨,有不肯的意思。刘祖翼急起来说:“别人死在床上了,我们没有米,总还不至饿死呢。”停了一会,刘祖翼跑出房,果然将几百文用手巾包着,坐下来,便命他女儿去烧茶。云麟道:“不必烧茶罢,还是早去为妙。”
刘祖翼笑道:“我这里也是坐,他那里也是坐,迟点去也不妨事。”云麟点点头,早见那女郎走入对面房间里生火去了。刘祖翼道:“舍间寒素,也没有可吃的东西。我们适才从巷口经过,粉团铺子里到还热气腾腾的,我们买几个来当点心。蟹儿呢,你去跑一躺罢。”那女郎在房里答道:“蟹儿渴睡死了,他早经睡得沉沉的。”刘祖翼笑道:“要吃龙肉,亲自下海。你在房里稍坐坐,我去买一买就来。”
云麟要拦,已是不及,只得由他去了。自己立起身子负手闲望,只见那屋全是芦柴编就的。隔间的壁,也没有板,通用芦笆挡着。伸头向房里一张,见那女郎蹬在地下,衣服撮掳在前面,一条洋布裤子,紧紧绷着臀腿,似乎肌肉毕现,不禁心里荡了一荡,微微一声咳嗽。那女郎抬头见是云麟,嫣然一笑,云麟见左右无人,便悄悄踅进房里,伸手去摸那女郎下颏。那女郎一面用手遮掩,一面笑得格格的。不妨那声气大了,被她母亲在对面房间里听见,问道:“玉娇你同谁笑?”
玉娇赶忙忍住笑,用手向外面一指。云麟听见他母亲发话,急急抽身跳出了房,猛不妨同一个人撞个满怀,再抬头一望,正是刘祖翼买了粉团回来,推门而进。玉娇听得明白,所以用手指指外面,似乎告诉云麟,我的父亲回来了,云麟那里得知。刘祖翼见云麟从房里慌慌张张跳出来,心下大疑,正待发话,玉娇猛的在房里嚷起来说:“爹呀,适才茶沸了,火几乎烧着芦芭,幸亏这位相公帮着扑熄了,不然怕不闯出乱子。”
刘祖翼方才坦然,赶着云麟谢了两句。一会子玉娇将茶送至外面,刘祖翼同云麟胡乱将粉团吃了一顿。听见街鼓已转着三更,刘祖翼将衣服扑得一扑,望着云麟道:“我们走罢。”又回头吩付他的女儿,好好照应门户火烛,便自去睡。玉娇在房里答应了一声,好笑依云麟此时主意,便恨不得独自留在玉娇家里,消遣这长夜,并重重谢她适才回护之恩。叵耐刘祖翼不肯方便,只管押着自己赶向杨靖家中而来,见王道士盘膝坐在死尸面前,诵往生神咒。宋氏鼻涕眼泪的,在一旁烧纸钱。那个伙夫躲在死尸脚边,兀的鼾睡不醒。王道士见云麟回来,便问:“这位先生是谁?”云麟将程道周那边的话说了一遍,又说:“这位是刘四先生,是我们学中老前辈。承他老人家热心允许,明天替我们向程道周那里设法。”
刘祖翼向云麟说道:“哦,这位就是王道士,兄弟佩服得很。如今世界上像那道士这样替朋友帮忙,是千中挑不出一个来了,兄弟岂肯让道士独为君子。”说罢又狂笑起来。云麟见夜间没有甚事,怕母亲记挂,便向王道士告辞。王道士将伙夫喊醒了,送云麟回家。次日刘祖翼果然跑至程道周公馆里,门房程二,见是刘祖翼,便不敢怠慢,急急替他回了,程道周皱眉苦脸说:“你快去问四先生,又有甚么话说?他若是要钱使用,你便打发了他罢。我瞧见他的影儿,头也会疼。”
程二便又出来问刘祖翼,刘祖翼如此如此,将杨靖死了没钱收拾要求你们大人帮个忙儿的话,说了一遍。程二道:“依四先生叫我们大人帮多少?”刘祖翼伸了两个大指头说:“至少要他二百元。”程二说至再三,允了一百元。自家告诉程道周,依旧是二百元,拿了一百元自己上腰,以外一百元允着停会子,着儿子程全送至刘祖翼家中。刘祖翼见自己马到成功,十分欢喜,急急跑回杨靖那里,将此事告诉了王道士。宋氏感激入骨,不由在地下碰头叩谢。刘祖翼此时激昂慷慨,立时又写了一张传单,在同学里的朋友大大张罗了一番,大约也凑了有一百多元。便是何其甫还被他敲了两元竹杠。大家分头办事。云麟去邀约阴阳生,替杨靖择时入殓。刘祖翼便上街赶收捐资。王道士拣了一家熟材板铺里,替杨靖看了好一副棺木,讲明价钱五十元。无奈那材板铺里主人,必须现钱方肯交付。王道士只得又跑回来告诉云麟,云麟道:“可恼这主人也太精细了。难道我们好白白的骗他一副棺木。”
王道士道:“这也难怪,世事艰难,谁也不知道杨先生在日行为,还敢放帐给他。此时只须刘四先生将钱先拿出一半来,也好将就办了。少停还请相公到刘四先生那里催一催。”彼此刚语着话,耳边忽听扑通一声,接连便见杨靖尸身底下流出一大片血水,秽气刺鼻。大家吃了一惊,掩着鼻子说什么尸身变得这样快?宋氏揭起杨靖小衣一看,原来肚腹上已溃烂了,肝肠都流露出来,急得放声大哭。不住的用蝇拂子替他驱逐苍蝇。云麟更忍不住说:“等我去催刘四先生,快将棺大买来罢。再延挨下去,怕更不好。”
云麟此时三脚两步,重又跑至北城根脚下,见刘祖翼住的房屋两扇板门,虚虚掩掩着,云麟挨身而进,走至屋内,寂寂无声,不见一个人影。云麟向房里张得一张,分明昨夜那座茶炉子,还安放那里,不独看不见刘四先生,便连那知情识趣的刘玉娇,也是毫无影响。吓了一怔,跑出门外向左邻右舍问了一问,有一个老妇刚在那里缝衣服,说:“相公是问隔壁刘四先生么?适才匆匆的携了他的儿女及刘四奶奶一同出外去了,相公若是早来一步,便可会着。”
云麟道:“他们几时回来?”那老妇答道:“这到不晓得,他好在精穷得家伙也没有,他不回家,也没有人偷他的。”云麟好生委决不下,重又走回来将此事告知王道士,互相猜不出刘祖翼是何用意,只好坐着老等。谁知等到第二日,也没见刘祖翼的影子。王道士又偕同云麟跑至城脚根下打探,依然是石沉大海,知道此事不妙。只把个宋氏急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云麟同王道士毫无主意,还是依了王道士在先老章程,逼着宋氏跑到他父亲那里报丧,哀告帮助几文。宋义兴是恨这女婿深入骨髓,一文也不肯出。还是他母亲不忍,背地里递给他一块洋钱。宋氏哭泣着回来。王道士没法,同云麟各凑了几块钱,另买了一副薄棺材,草草的将杨靖收拾了,抬至义冢冈里安葬。
宋氏此后亦不知流落何所。这也是杨靖一生阴贼险狠的恶报,且不必表。单表刘祖翼借死友以敛财,欺生友而遁迹,谁也不提着刘祖翼三个字觉得比狗还不如,然而其中也还有冤屈他的地方。刘祖翼起初一念,何尝不是英雄肝胆,菩萨心肠,无如银子是白的,人心是黑的,只因一转念间,不能化洽刑于,遂尔贻讥名教,落后还酿出些酸风苦雨。只缘著书的只有一枝笔,不能夹写两面事,如今已将杨靖打发去了。且待在下将刘祖翼得财遁迹的缘故,缓缓表来。
且说刘祖翼自打从程道周门房里出来之后,那老程二便到帐房将二百元取到手里,只封了一百元,刚用手巾扎缚停当,分付他儿子看守房门,待要送至刘祖翼家中。不防外面走进一个人来。身穿蓝布大褂,袖底下污得黑油油的,青裤青鞋,青袜套子,惟有里的两副打腿布,却是通红的,肩上背着一条褡裢,两头钱压得很是吃重,手里拿一柄黑油摺扇,用蓝手巾紧紧包着。进了门便喊:“程二哥在家里么?陪你到白玉池浴堂里洗个澡去。”
老程二一见那人欢喜非常,说:“原来是石老四,许久不见你拢到我这里了,贵人事忙。”石四笑道:“不错呢。连日府大老爷在我们屋里议论甚么字纸的事。还有县里的太爷,不是你来,就是我往,依我呢,就想交代几个小伙子们忙忙,又怕他们把材料糟踏了,开上帐去,老头子又挑剔这样挑剔那样,能照帐六折开发,就算他天良。所以我一总不敢分身到此来看望二哥,记挂你得很。”
老程二笑道:“这也难怪你,但是你适才说甚么字纸的事,又凝了一会神,用手搔着头发笑道:“哦自治的事罢咧。前天地方上也来请我们大人的,我们大人他不愿意管这些事。到是你们那里这班小乡绅,忙得热闹呢。”老程二说到此处,便将那包洋钱重又拿出来,望着他儿子说道:“我陪你石老叔去吃杯茶。这笔款子你亲自送到刘四先生那里去罢,他的家便住在轿夫马武间壁。”程全答应了。老程二走后,他便将门口那个打扫夫喊进来在门房外面坐一坐。自己拿了洋钱,一直送到刘祖翼家里。却好刘四奶奶正坐在大门面前一张板凳上裹脚,蓝的白的裹脚条儿,搁满了一地,程全问了一声说:“这是刘四先生府上么?”
刘四奶奶猛不防面前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出来,不觉又羞又喜。看着那只光脚,白滑滑的很不雅观,忙抱起脚来,就望衣底下一藏。答应了一句,我便是姓刘。程全乃接着说:“有一百元是送给你们四先生的。”刘四奶奶听见一百块洋钱,乐得魂出了窍,也忘记那只脚是藏在腰里的了。匆匆的起身一站,想来接那洋钱。不防备一个狗吃屎,平空栽下来。幸亏程全手脚快,双手将刘四奶奶捧着,刘四奶奶两手已搭在程全肩上,不曾跌倒。这个当儿无巧不巧,程全两只手却紧紧贴在刘四奶奶胸怀。到还斟酌饱满,入握如绵。刘四奶奶好容易两只脚才站稳了,便笑问道:“多谢大爷送洋钱来,快请入里面坐地。”
程全先前本不愿意进去。叵耐下面裤子已是淋湿透了好大一片,自己又穿了一件短衫,在路上行走很不雅相,两腿又有些酸痛,只得将计就计,随着刘四奶奶进来。刘四奶奶问这洋钱是谁送给我们先生的?程全道:“我是程大人那里的,我便姓程。等四先生回来,告诉他,他就知道了。至于这钱我们大人为甚事送给你们先生,我也不得而知。”
两人刚在说话,玉娇却也立在旁边,只管眼不转睛的望着程全的裤子。她是个黄花闺女,可怜她也不知道是甚么缘故,还疑惑这人遗下尿来了。程全一掉头,见一个女孩子生得千娇百媚。又望着自己下面,益发魂不守舍,格外淋淋滴滴,一会子腰都伸不起来。刘四奶奶一面将洋钱收了,一面出来请程全坐下歇歇,猛的看见程全这个样儿,恍然大悟。便斜睨了程全一眼笑道:“累大爷亲自跑这一躺,奴家也没有谢你,横竖我们那个先生出门时多,进门时少,若不弃嫌,大爷多坐一会儿不妨事。”又将玉娇望了一望说:“玉娇你在门外站着,如若你爹回来,你大着喉咙喊一声。”
玉娇笑了笑,便跑出门外。刘四奶奶此时故意坐近程全身旁。不禁回眸一笑说:“阿呀,大爷什么了?”程全被他这一句问得飞红了脸,顿时呛咳起来。刘四奶奶此时便老实坐在凳上,慢慢的将脚裹好,口里不住的百般引逗。谁知程全看着刘四奶奶穿得十分蓝褛,眉目虽还白净,自颈项以下就腌得难看了,偏做了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刘四奶奶看他只不拢来,也没有法想。程全觉得裤子渐渐干燥了,便起身要走。刘四奶奶笑着一把将程全包洋钱来的那块手巾夺在手里,程全笑道:“四奶奶这是我用过的。”
刘四奶奶也笑道:“要你用过的才好呢,等你闲着时候,再来取这手巾,我叫我家玉娇替你洗涤洗涤。多谢你巴巴的送洋钱过来。”程全笑道:“适才那位姑娘,原来是令媛,可有婆婆家没有?”刘四奶奶笑道:“拜托叔叔做媒罢。”程全含笑跑至门首,见玉娇依然立在门侧,将一只小脚跷在门限上。程全眯着一双鼠眼,低笑道:“姑娘,请你将腿让一让。”
玉娇只是笑,装着不曾听见。程全正待再说,忽然嚷道:“好了,四先生回来了。”玉娇果然见他父亲已从巷口匆匆的跑过来,便一抽身躲进屋里。程全将送洋钱来的话说了一遍,刘祖翼大喜,便留程全进去吃茶。程全不肯,他自走了。刘祖翼送过程全,回头便问刘四奶奶洋钱放在那里,快拿出来一齐给我送过去罢。说着,又在手巾里掏出一包约莫也有百十多块洋钱,扑通一声丢在桌上。刘四奶奶且不去取钱,冰冷的问道:“这洋钱做甚么用的?”
刘祖翼急道:“你难道不晓得姓杨的死了,我苦苦的替他在程道周程大人那里募化得一百元,又零零星星赶着众朋友又化得一百多元,我不能耽搁了,人家等着钱买棺材呢。”刘四奶奶此时已装好了一袋旱烟,倚在芦芭上,将烟袋衔在嘴里,又用指头数着说:“一口,两口,三口,四口。”重仰过脸来问刘祖翼道:“买棺材呀,你爽直些,多带几口回来。”刘祖翼道:“呸,没的嚼大头蛆,说句话也不嫌忌讳。”刘四奶奶冷笑道:“我也知道嫌忌讳呢,只是嫁着你这没用汉子,又牵牵搭搭养下了许多累赘,你又没本事弄钱养活,早晚必然都是个死,趁人家这项买棺材的款子,饶个头儿,多买几副,也不算损德,你一口,我一口,玉娇一口,蟹儿一口,免得大家日后死了还弄不成这个局面,只好用芦席卷埋。我呢,是不谈了,只是玉娇同蟹儿可怜。”刘四奶奶说到此,止不住泪如雨下,只管拿个烟袋在地下一声一声敲得价响。玉娇站在一边,却不开口,刘祖翼叹了口气道:“我岂不知银子是好的,只是良心上讲不过去。依你主见,少不得在他款子里打个偏手。藏起一半来,留着度日,其余的送给杨靖那里去罢。”
刘四奶奶笑道:“啧啧啧,好个圣人菩萨。你藏起一半,又提那一半送过去,人家便感激你,赞你是个君子,你做梦呢。如今世上歹人多了,你既送给他一半,那一半便着落在你身上交割。那时候你便钻在山洞里,也怕跑不掉,还落个吞没人家银钱的丑名。”刘祖翼道:“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依你便怎么样?”刘四奶奶道:“我到有个计较,只是怕你不依。”
刘祖翼笑道:“我自从前年搭上大脚三子,一场病将下部残废。以后那一件儿不依你。”刘四奶奶脸上一红笑道:“女儿在跟前呢,说话有规矩些。你也知道我没有生人之乐的了。只不过恋着儿女,咬口生姜喝口醋的挨命。你往常还有卖这廪缺的期望,如今弄得大家都去上学堂,没有一个应考,据你说起来,这卖廪缺的话老大没望。我又渐渐老上来。要想翻身,除非着落在玉娇身上。玉娇今年岁,身段看去也还像个大人,无如他的天癸,一总至今还不曾来,我做娘的也不忍心将她送给人家去。我魂儿梦里,那一天不把这贫穷二字嵌在心坎儿上,好似生了根的一般。难得皇天保佑,今日忽然弄这一股横财,依你还要双手去赠给人。你的命穷定了罢咧。终不成还带累别人陪你穷。玉娇她是个女儿,不提了,蟹儿总须是你的儿子。你的年纪,眼看五十临头。一口气不来你不想蟹儿替你烧钱化纸?为今之计,更没有别的议论,我们趁今日神不知鬼不觉,一伙儿溜他娘,避一避风头,便是日后杨家有人遇见你,你又不是抢劫他的,怕他杀你剐你。”
刘祖翼听着他妻子一番话,沉吟了半晌,霍的立起身来,说:“依你依你。古人道得好,无毒不丈夫。又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我既掌了财,这义字就用不着了。事不宜迟,耽搁下去,怕他们要寻觅到此处,那可就了不得。玉娇的干娘那里房屋多,暂时躲避一两日,缓缓再寻房屋,你就快去收拾罢。快快快!”
刘祖翼说着便将手边那包洋钱,递在刘四奶奶手里,说:“把来放在一处罢。”刘四奶奶大喜。进了房掳掇掳掇,玉娇带着打包袱,叠网篮。刘奶奶嚷道:“蟹儿又到那里玩去了?为何不见他的影子?”刘四奶奶正在捆缚行李,嘴里含着一根麻绳,呜呜的答道:“适才我在门口裹脚,他还在城根下扑蝴蝶儿的,你且喊一声看。”祖翼此时已将祖宗牌位捆成一捆儿,又跳上前去卸家神,忙叫道:“玉娇去喊一声罢。”
玉娇扑扑身上灰,果然跑至门外高高喊了一声,蟹儿应声而到。跑至屋里,见他父母忙得一团糟,吓得不知何故,扯着他姐姐追问。玉娇正要答话,刘祖翼嚷道:“蟹儿快将对面房里铁锅、锅盖、铜勺、铁铲、木桶、木瓢,先送到你姐姐干娘冯老太那里去。若是问你,就说我同你的娘即刻就来。”蟹儿不知头脑,便依着他老子将许多物件放在一个桶里,扛着就走。此处刘四奶奶将各事弄妥贴了,其余几张破桌、破板凳,一概弃着不要,同刘祖翼半拖半拽,带着玉娇出了大门,如飞的向玉娇干娘处走来。刚走到那冯老太门首,只听一片嚷闹之声,黑压压的挤了一大堆人。刘祖翼吃这一吓不校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四十六回欺小姑红闺娇割臂充侠客黑夜惨飞头
人丛之中,遥见一个中年妇人,披头散发。身边搁着一张小几,几上放一面砧板,用一柄厨删,劈劈拍拍将那砧板上的猪肉剁得像肉雨似的,四面飞溅,嘴里又夹七夹八的骂。刘祖翼夫妇因相离尚远,也听不出他骂的甚么。刘祖翼回头向刘四奶奶说道:“这骂的不就是冯老太?”刘四奶奶道:“听这声音,果然是她,不知又同谁吵闹。她的脾气,只是火性暴躁。”刚议论着,见蟹儿从人丛里又钻出来说:“干娘要拚命呢,我把我们的家伙一总搁在她屋里了。瘫子哥哥知道爹来,叫爹去劝一劝。”
刘祖翼此时疾便将各物安放在大路上,命刘四奶奶同蟹儿守着,自己便分开众人,挤得进去。那冯老太见是刘祖翼,放下厨刀,拍一拍手说道:“亲家你来得巧,你替我评评理看。我活到五十岁了,不曾被人家冤枉过。他家是王爷,要冤枉我怎样便怎样。我也拚着不活了,他家不还出我一个证据来,我由早骂到晚,由晚骂到早。由今儿骂到明儿,今年骂到明年。”说着又拿起厨刀,天杀地杀的骂起来。刘祖翼笑道:“亲家太太,你究竟为的一件甚么事?你说出来,我替你出气。他家,他家又是谁家?”冯老太一面骂,一面用手指道:“就是他家,还有谁家敢这样栽害人呢。”
刘祖翼见冯老太指的那人家,两扇门紧紧闭着,也没有一个人影子。刘祖翼接着说道:“人家也不开口,你也让一句罢。”……旁边还有邻居,便齐打伙儿上前,将冯老太带笑带劝说得进去。有个快嘴在旁边道:“甚么大不了的事,又出来这样撒泼,这老家伙越发倚老卖老的了。”刘祖翼便回头问那人,冯老太何故同这家骂。那人道:“谁知道他们呢!据冯老太说这姓乔的人家,冤柱他的猫子偷饭吃。”
刘祖翼也不由笑起来,重来招呼刘四奶奶,将各物扛抬进去。冯老太喘吁方息,见这模样吃惊道:“了不得,亲家几时迁了居的。”刘四奶奶抢前一步,附耳向冯老太说了几句,冯老太笑道:“这算甚么,要你这重谢。快请进来。”说毕同来帮着他料理。便是那个瘫儿子,也将蟹儿喊至面前,问长问短。不多一刻,忽听见有人敲门。刘祖翼便跳过去开门,原来是一个少妇,生得苗苗条条的瘦瓜子脸儿,鼻头上有十几点雀瘢,便插脚要走进来。刘祖翼问道:“奶奶是来找谁的?”那少妇低笑道:“我们是邻居,冯老太她自晓得。”
冯老太听他们两人问答,早赶到天井里喊道:“哦原来是大奶奶。好大奶奶,不是我这老东西嘴坏,你看可有这样道理,怪道他做了寡妇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又回头望着刘祖翼道:“这是隔壁乔大奶奶,她娘家姓车。人是再好没有,若是她家光有她。我们再没有说话。”说着一叠连声邀车氏进里面坐地。刘祖翼便知道这女人是冯老太适才骂的那人家媳妇。车氏摇摇摆摆走入冯老太堂屋里,深深扯起袖子福了几福,笑道:“我是特特来代冯老太陪罪,千不看,万不看,还看我的分上。”
冯老太也笑起来说:“这又算甚么,没的折杀了我。”车氏又笑道:“我那姐姐太老实,一言半语,往往得罪了人,她还不知道。其时老太在门口发恼时候,我就要出来陪不是。后来因为闲杂人太多,实在不好意思。到累老太生气。”车氏说到此,便卟哧笑了,笑还未毕,猛见刘祖翼夫妇在那边收拾房屋,吃了一惊。冯老太笑道:“这是我家亲戚,因为住的房子漏雨,急急的到我家来借住几天。大奶奶看我这干女儿好不好?”
车氏将玉娇端详了一回说:“好个标致姑娘。”于是又同刘四奶奶见了礼。冯老太倒了一盅茶安放在上面桌上,说:“奶奶请上坐,地方蜗居,污了奶奶衣服。”车氏笑道:“天天来走的人,又客气。我站站倒好。”
冯老太又问道:“你的公公连日病好些吗?”车氏长长叹了口气道:“还是这样三日阴天,两日晴,困顿些反还安静。一经虚火上升,便胡言乱语,叫人吓得魂梦不宁。你老太不计较我那姐姐,没事时还望去坐坐,他老人家一生也苦够了,心血耗尽,所以得了这个症候。我两次三番要到城隍庙里借寿给他老人家,尽我做媳妇的一点孝心。”说着便眼泪直流下来。冯老太道:“亏你大奶奶好生孝顺。人家娶媳妇娶得像你这样人,是有造化了。你公公又病了,你家里那个寡妇她怎样?”
车氏道:“她只是尽哭,她算是可怜了。自幼儿出嫁,便闹出那种笑话。不上二三年,丈夫又死了,婆又死了,孤苦伶仃,依栖在这里。我们姑嫂间虽然没得两条心,究竟她一生一世,总没甚趣味。”冯老太道:“这寡妇生成有个寡妇形状,她那副吊搭眉,我见了便生气。即如我这猫,几时走到她那边去的,她要冤枉他偷饭。”车氏笑道:“不谈罢。我此番的来意,不但陪罪,还要请问老太一件事,倒几乎忘却了。往常但听见人说割股割股,究竟这股怎么割法?谅情太太总该知道。”冯老太惊道:“阿呀,大奶奶难道要想割股,这是疼的了不得的,千万勿发这种呆气。”车氏又拭着眼泪说道:“我公公病重的时候,我就发了这条心。我姐姐她也要割,我说女儿割的股,依然拿自己的肉还自己的肉。于病人是个没相干,必得媳妇才有灵验。我所以特特的来请问太太。”
刘祖翼听见车氏要割股,不觉心悦诚服,慨然说道:“亲家太太你到不要拦着这位奶奶,让这位奶奶成了圣贤罢。便割死了都是有名的,一例可以请得旌表。我来告诉奶奶,这割股就拿把刀在膀臂上,割一块肥肉,登时煨好了给病人喝,比仙丹还来得快。”
车氏望着刘祖翼道:“多谢先生。”又回头对冯老太道:“我也不能久在这里耽搁了,家里我很不放心。得罪得罪,明天再会。”说着笑嘻嘻的一扭一扭,就盈盈的走了出去。冯老太送至门首,两人又密谈了几句。玉娇只听见冯老太说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大奶奶你看开些罢,甚么叫做名节?你若是答应他,那边情愿多出几文。你奶奶不看钱分上总还该看他情义。”
车氏也只笑了笑……且缓。这回书里冯老太所骂的那个寡妇,看官们猜猜是谁?想诸君料还记得那吃教的顾阿三,逼死卞玉贞用了一个偷换喜轿的毒计,硬生生将饶大雄娶的一个新妇抢得来,前回书中称他做乔大姑娘的便是。乔大姑娘因为当夜被顾阿三污了,次日公堂上情愿不嫁饶大雄,但求跟随顾阿三回家,这也是他误会了妇人从一而终的话。以为既污了我身子,除得一个死字,只有嫁给他,算是遮了羞,再没有别的方法。
谁知顾阿三,倚仗外人势力,那敲诈良善,鱼肉乡里,也不消多说。约莫一日也有几次。一个饼店也没有闲工夫去做买卖了,渐渐交给了许多匪类,东奔西走,说不尽还做了许多劫掠勾当。乔大姑娘日日提心吊胆,同顾阿三的母亲一处过活。后来顾阿三出了门,一年多不曾回家,有人传说他在河南地方被人捕获,病死在狱里。乔大姑娘哭得死去复活,家里全无积蓄,又兼频年以来,朝廷举办新政,衣租食税,逐渐加增,民间各物,因此飞涨。婆媳二人时常忍饿。有时候乔大姑娘也向他父亲乞助,无奈自小亡了母亲,兄弟乔家运因为乔大姑娘失身匪人,很看不起她。便说我们虽然可以帮助姐姐,不能再养那老不死乞妇,姐姐若肯抛弃了那乞妇,便回家来也不妨事,乔大姑娘那里肯答应,因此也不常回家中。顾阿三的母亲不久又死了,剩得乔大姑娘只影伶仃,他父亲乔滨再看不过,便硬命乔家运将她接得回来过活。
此时乔家运已娶了亲,便是适才到冯老太处的这位车氏。乔氏日日研究新学,不常在家,便在上海那个千锤报馆里鬼混。家中只有他们父女翁媳三人。姑嫂之间,外面很是亲热。车氏为人极其伶俐,从不肯怠慢这孀居小姑。乔滨不甚管理家务,都交代车氏一人经理。早年用心过度,目前得了一个喘嗽病症。有时发作起来,日夜自不交睫。屡次写信去喊乔家运回来,乔家运总说报务羁身,区区此心,知有国民,不知有父子了。”
乔滨接到此信,气得两眼反插。乔家运到还遇着便人,总带些戈制半夏,红色补丸,人造自来血,寄给乔滨,乔滨恨着他这忤逆不孝,一总不肯吃他寄的药。因此病势日重一日,忙得个车氏求神问卜,日不暇给,走到乔滨床前,便两眼哭得飞红的。乔滨看这媳妇比儿子孝顺得许多。乔大姑娘虽也是日夜衣不解带的侍奉,比较起车氏,总不如她体贴殷勤,慰问周到。车氏因为夜间打熬寂寞,时常请隔壁冯老太来家做伴,冯老太同车氏打得十分火热,无话不谈。车氏今年刚得岁,去年嫁给乔家运,乔家运娶了亲,不到一月,便动身到上海去了,正月里回来住了几日,又离别了车氏动身。冯老太往往同车氏取笑。说她当这新婚滋味,通共计算来不到三十个整夜,问车氏怎生忍得过。车氏笑道:“我做女儿也做了年半多的时候,都忍过去,怎么今日反忍不过了。”冯老太笑道:“这话不然,做女儿忍得到一百岁,做媳妇忍不到三五夜。”冯老太说这话的当儿,却好乔大姑娘也坐在旁边,冯老太又勾引着她道:“说大姑娘你如今是孀居了,想也是一样的。”
那乔大姑娘生性忠厚,那里听得进去这种蠢话,不由放下脸来,申斥了冯老太几句。后来背地里,又告诉他父亲乔滨,乔滨因此也戒饬车氏不许同冯老太往来。冯老太恨乔大姑娘深入骨髓。其实车氏同冯老太生有夙缘,那里因为你乔大姑娘一个人便分折得他们,所以乔滨病重,冯老太照常来往,便在这十几日前头乔大姑娘将要睡觉的时辰,已将鞋子脱了,忽然听见天井里沙沙的响,知是雨来了,却好日间晒了一身小衫裤露在天井里,不曾收拾,此时只得赶紧下床,开了房门,走至天井里去收拾。一会儿雨已不下,只闻风吹树叶的声音,见车氏房里灯已熄灭,知道他是睡了。刚将衣服收入手里,忽见腰门依然开着。吃了一惊,怕有窃贼,便扶墙摸壁的走入前一进里,思量唤醒仆妇们照察照察,耳边听得他父亲鼾声如雷,不敢高声叫喊。又走了几步,猛觉得门首有人嘻笑的声音,便吃一吓,悄悄的走近前一看。原来便是她弟媳车氏,面前立着一个少年汉子。分明事有暖味,此时若在别的识窍的,定然还转回来,不惊动他。那知这乔大姑娘是个蠢货,不省得风情月趣。便失声叫起来说:“这不是我的妹妹,你在这里做甚么?”这一声不打紧,早把那个汉子吓得走了,好似穿花蝴蝶一般,不知飞向那里去了。车氏慢慢的走转回身,冷笑道:“原来是姐姐,我见姐姐已经睡了觉的,不料此刻会跑出来。我是出来同冯老太说句话。被姐姐这一喊,到把冯老太喊跑了。”
乔大姑娘道:“不是冯老太,我分明看见是个男子。”车氏道:“是你眼花了,那里来的男子。我不因为你是个姐姐,你这般有得没得的乱说,我不依你。”乔大姑娘依然折辩道:“好笑妹妹把我简直当做瞎子,虽在这黑影里,我难道连个男女都分别不出,明见那人是个瘦长身段儿,不然跑起来,那里得这样飞快。”车氏怕她尽说,被人听见。便掩饰道:“不错不错,是个男子。他是我的堂房哥哥。”乔大姑娘笑道:“这还说得像。若说是冯老太,我死了都不相信。”这句话在乔大姑娘仍是句老实言语。经车氏听了,句句都像刺了她的心。然而同她再分辩不得,大家关好了门,重又走回来,各自安歇。第二天大清早起,乔大姑娘便来敲车氏的房门。车氏正恨她昨晚上出来显魂得可恶,便装着不听见。后来听她敲不过,便在床上问道:“可是姐姐。”乔大姑娘道:“不错是我,妹妹开门。”车氏道:“你老早起身做甚?我还要多睡一刻。”乔大姑娘道:“你睡不妨。我想起一句话来要问你,我为这句话,一夜都不曾好睡。”
车氏道:“又有甚么话,你只管说了罢。”乔大姑娘又想了一想才说道:“你昨晚说那个男子是你的堂房哥哥,我究不懂你这哥哥日间不好来谈心,为甚么半夜三更约你在门外相见。我一总悟不出这个缘故。好妹妹,你告诉了我罢。”车氏到此更忍不更,不由怒起来,拍着床边说道:“捉奸捉双。你昨夜为甚不捉住他?你只管一句半句的来消遣我。你兄弟倒不曾这样待我,不料我到遇见你这利害姑子精了。”
乔大姑娘听车氏在房里这一顿发作,不由吃了一吓。暗想她这些话又从那里说起,我何尝说甚么捉奸。我不过疑惑她这哥哥,想是日间见不得人,所以悄悄的从夜里来会她这妹妹,问一声取笑的意思。不料她转这样发恼,早知道如此,就不问她罢。想着便怏怏走转去。
车氏明知乔大姑娘是最老实不过,此番来问,决不是轻薄自己。然而又怕她无意中告诉别人,实大不便。便想了一计。这一天总不肯下床,嘤嘤啜泣。乔大姑娘不解其意,来催过几次。车氏发恼,总是不理。乔大姑娘暗想我是一个嫁出门的女儿,承父亲及兄弟看顾,接回家中过活。一个弟媳妇,忽然因为一件小事,白白得罪了她,心上很不过意,十分懊悔,也就躲向自家房里哭泣。
车氏暗中好笑,悄悄的到乔滨房里偷了一盒鸦片烟膏,益发走入乔大姑娘房里说道:“姐姐也不要生气,总是我不好,我也没有别的话说,诺诺,这一杯鸦片烟膏,就是我葬身之地。倘若你兄弟回家,叫他不用思念我。至于我的娘家,见我死了,自然别有主张,我也不能替姐姐弥缝。”说着,就端起盒子,张口而饮。只吓得乔大姑娘一把扯住车氏的手臂,说:“好妹妹,总怪我猪油蒙了心,信口乱说,还请妹妹恕我则个。我要有别的奚落妹妹的心,叫我不得好死。”说罢,几乎要跪下来。车氏见那乔大姑娘的可怜样儿,故意说道:“我好好的一个人,却被姐姐疑惑坏了,叫我有何面目生于世间,姐姐此时我寻死,便这样说,我便依姐姐不寻死了,难保姐姐后来不仍旧同别人闲谈。好姐姐,你不如让我死了,倒还干净。”
乔大姑娘只急得竭力分辩,并发誓以后再不提起这事。车氏才缓缓答应了。事过之后,车氏待乔大姑娘格外亲热。乔大姑娘畏罪感恩,更自不消说得。后来车氏又将此事告诉了冯老太,彼此都笑着乔大姑娘任人播弄。冯老太又说:“大奶奶你这哥哥两个字,到也回答得他好,他此时是你姨哥哥。明儿弄到一处去,又是情哥哥。”
车氏不等他话说完,忙啐了一声。冯老太自此觉得乔大姑娘又可恼,又可笑,也思量给大乔姑娘一个下马威。恰好闹出猫子偷饭这句话,所以便趁这番,骂得乔大姑娘一个痛快。乔大姑娘那里敢去分辩,可怜只得缩着头躲在房里。又因为父亲病势沉重,暗地里同车氏商量,若一旦不起,此身更无倚靠,要割股救父。车氏也知道这割股也不是甚么好干的顽意儿,然而这个贤名,又怕被乔大姑娘独占了去,起初便拦着乔大姑娘不要割,继见乔大姑娘决意要割,却又要将这贤名同她平分。她不比乔大姑娘老实,她便缝人讲说,说她是要割股救着公公,弄得无人不知道。她只是观望。实指望乔滨的病渐渐好起来。无如眼见得是不济了,乔大姑娘镇日的一条眼泪一条鼻涕,决计于这一夜焚香割股。她是个老实人,她又追问着车氏说:“妹妹不是说也要割股的,今晚我却要割了。你还是割不割?你若是肯割,我们晚间等人静了便一齐割。车氏听这话,不觉怔了一怔,一个转念,忙笑起来说:“难得姐姐真有这个孝心,姐姐是嫁出门的女儿,尚且如此,我是媳妇,公公是你兄弟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我如何不割。”
乔大姑娘十分赞叹。两人遂约在三更时分焚香割股。且说车氏那里肯做这样傻事。他便于当日预先买了四两猪肉,悄悄藏在房里,果然等至夜深,可怜乔大姑娘含着眼泪,当真拿了一柄剪刀,焚起香烛来,安放在天井中间,旁边生着炉火,预备煨肉。车氏缚了那块猪肉,慨然说道:“好姐姐,让我先割了罢。我弟妇不该占姐姐的先,因为这是苦痛的事,做弟妇的情愿拦头做了,这叫做有罪先受,有福后享。”乔大姑娘点点头。尽跪在地上睁眼望着,车氏恶狠狠掳起袖子,用剪刀向膀子上一戮,整整的一块大肉,随刀子掉下来,毫不疼痛,向乔大姑娘打了一个照面,说:“姐姐请罢,弟妇是已经割了。”
乔大姑娘暗想:原来割股是这般容易的,早知如此,我何不早割了。于是也掳起衫袖,拿刀向臂上一割,割了有二寸多长一条血口,一大片肉还黏连着半边,不曾割下,已是疼得要命,几乎晕跌下去。又一转念我的弟媳妇割股,怎生如此爽利,可知道是她心虔的缘故。我莫非心不虔吗?想到此发了发狠,便用嘴将那块肉很命一咬,才咬下来。那个血已流得不止,乔大姑娘顿时变了颜色。车氏又惊又笑,暗想亏她忍心下此毒手,既是如此,益发成全了你的孝心罢。于是趁乔大姑娘昏迷之中,便跑向房里取了一块白布来替她裹护创口,她这裹护创口的法子,也不用香灰,也不用刀伤药,转重重的按上一把食盐,放入创口里去,用线缚着,只听乔大姑娘喊了一声阿呀,真个昏晕过去。车氏带拖带拽,将乔大姑娘扶入他自家床上,自己才把那一块猪肉,同乔大姑娘割下来的肉,一齐用罐子煨了。送给乔滨喝。知滨喝下去,也不见有甚效验。
次日乔大姑娘不能下床,兀自呻吟不已。车氏暗暗发笑,转跑向冯老太那边去干她的正经了。你们试猜她这所干的正经是件甚么事?自然就是冯老太劝的那句人生一世草生一秋,甚么叫做名节的话了。然而论车氏这般毒,便合该这般淫。妇人家淫毒二字是相连的。何以车氏尚待旁人劝驾呢?然而其中正有一个讲究。大凡做了一个女人,其耳目嗜欲,原是同男人家一样的。世界上有一种坚松柏之操,凛冰霜之节者,固是天地淑气所钟,然亦亏他时时刻刻学了圣贤克制的工夫,然后才得到这种高不可及的地位。其余的便是寻常脂粉,眼界又苦不高,志虑又苦不定,并不知道甚么叫做风月,只顾去惹草黏花,狂蜂浪蝶,闹到末了,并没有一个是我所爱的,并没一个是真爱我的。到被人家议论个不长进。车氏她是个伶俐的人,她也有他的主意,说是论我这个人,原讲不到从一而终。然而既愿意玷污了这个名誉,也须实实在在寻觅一个知心诚意精强力壮的,方不负做了这一件不端的事。
无如那冯老太所荐引的,原是她的姨兄,她是从未出嫁以前,她姨兄便百般的去引逗她。她那时候人小胆怯,尚想做一个太璞浑金的人物,不肯轻轻被她勾引上手。这还是第二层意思。她第一件只因为那姨兄身躯瘦怯,去痨病鬼已是欠得一二分。眼看看离鬼门关不大辽远。又知道他东爱一个,西爱一个,相与一个人,曾不到得一月半月,便又丢掉了,我何苦反去交结他。此番出了嫁,更是阅历过来的人了,尤其不必亟亟。无如他姨兄到甚是多情,不时的向冯老太絮聒。冯老太被他缠不过,又看他钱的分上,便有一夜硬行将他姨兄引到他家门首,逼着车氏去温存他。
车氏情不可却,便背地瞒着人在门首一会,谁知那姨兄是个色鬼,早就同车氏不得开交。车氏一看,那冯老太已躲入他自家屋里去了。正难分解,幸亏乔大姑娘猛的跑出来,将她姨兄惊走,心中方欢喜不尽,次日便嗔责冯老太不应该如此作弄。冯老太见她真是不肯交结好姨兄,只得另行代她觅了一个人,这人果然是身长貌伟骨硬筋强,车氏方才称心,因此时常过来走走。……
此都是先前的事迹,休再絮表。内中单表刘四奶奶自从搬入冯老太家里,过了几十天,并没有人来追问那笔洋钱,夫妻私下十分欢喜,刘四奶奶便逐日买些绫罗绸缎,裁衣缝裳,母女两人,打扮得花枝般似的。刘祖翼却也不管束她们,只是依然在外面敲些油水。时来运至,家中过得甚是宽绰。刘四奶奶已经知道冯老太家里,是个云雨行台,白日黑夜,常有些男男女女来往。自家照着镜子,却也不曾老丑,手头宽了,颜色也就变换过来。况且玉娇又是一朵鲜花,竟有许多人向冯老太设法,想勾搭她上手。无巧不巧,有一天刘四奶奶猛然见门外走进一大群少年,内中有一个人正是那送洋钱来的程全程二爷,吓得刘四奶奶躲避不迭,怕给他看见,那笔洋钱的案就要发作。幸喜那程全向这边望了望,却不曾看见自己。刘四奶奶等他们走后,便悄悄踅进冯老太这边来。冯老太正坐在他瘫儿子身后,替他梳辫子,只撅了撅嘴说:“四奶奶请坐。四奶奶瞧见我们家里这般热闹,你来他往,真是没有半个时辰安静,我这颗头都被他们闹裂了。”刘四奶奶笑道:“这正叫做能者多劳。”
冯老太点头笑道:“这句话可是一点不错。我自幼年时候便发了一条愿心,愿世上男男女女,都把来聚拢在一处,教他们日夜快活。无论甚么处女,寡妇,尼姑,和尚,只要他们肯上我这条路,我没有不替他们竭尽心力的。所以天老爷也不辜负我。自从他死鬼老子死掉了,还留下这条根苗,虽然是残废,就比那膝下没有一点的好。”说着,又用篦子尽力在瘫子头上很篦,篦得瘫子叫唤起来。冯老太道:“你看你看,好乖乖,挨着些疼罢,你不曾见那些小姑娘们,比这疼得还利害,也不曾听见他们叫唤。”又望着刘四奶奶道:“你们玉娇可也是时候了。岁的女孩子,还不让她见识见识。譬如一颗桃子,搁老了就没有味道儿了。”刘四奶奶也笑起来说:“可是的,就请干娘替她留心。请问干娘,适才有一大起人,内中有一个瘦长脸蛋子,白得像纸似的。他是谁?”
冯老太凝一凝神自言自语说道:“呀,瘦长脸蛋子不是姚大郎,便是秦七子。”刘四奶奶道:“不是不是。”冯老太猛想起来,说:“阿呀,我可糊涂死了,你问他是谁,他原来就是我们这间壁车大奶奶的表兄,姓程,我记不清他的大号,都顺口叫他程二爷。奇呀,难道你竟看上了他。那人是不错的。第一不惜银钱,车大奶奶,天生同他没缘,不然早就拢了。你若是果然有心,包管在我身上。我替你想,也该开开心儿,没的抱着那刘四太监,担名不担利的。”刘四奶奶笑了一声说:“且缓着,我不过觉得这姓程的是个熟脸,问他一声儿,没的到引你说了这一大篇疯话。”
此时冯老太已将瘫儿子的辫子编好,一放手跳起身子说:“阿呀,好一个干净人儿,也值得这样假撇清。若是我,就不像你这样。不瞒你说,我从十二岁上起一直到今年五十六岁,没有一天厌烦过这件事。我也不论他老的少的村的俏的,我也不论他青天里,白日里,草窠里,大街里,俗语说得好,磨不坏,擦不光,交交朋友又何妨。哼哼,我的朋友也记不得许多了,只好等我死后,请那仵作子,照检验书上验验我的羞秘骨,说是偷一个汉子有一个黑点,总算我的羞秘骨,也不是羞秘骨了,简直是一个黑大麻脸。”说毕,扑掌打手的发笑。
刘四奶奶知道冯老太骚风发了,他这骚风一发,不论甚么话,都说得出口,自己也被她说得面红耳热,疾忙转回身,走入自家屋里。谁知玉娇刚坐在窗口做针线,冯老太说的话,她一一听得明白。见她母亲进来,自己转低了头,含羞不语。刘四奶奶知道她已解情事,正想拿话去引逗她,笑道:“玉娇。……”刚说到此,忽见窗口有个人伸头一张,便直喊起来:“四奶奶几时搬向这里来的?我适才便疑惑这位小姑娘脸蛋儿,活似在那里见过的,我总放心不下,瞒着他们重又走回来,果然是四奶奶,这可巧极了。”
刘四奶奶一看,原来正是程全,又惊又喜,勉强支吾了几句。程全到也不大耽搁,转身又往冯老太那边去了。停了一歇,只见冯老太将程全送得出门。一路嘻天哈地笑将进来,就往刘四奶奶这边走,将刘四奶奶肩上用劲拍了几下,笑道:“我的亲滴滴的四奶奶,你是那里来的这样造化?你想怎样,就是怎样,你想上天,就有人拿梯子。你想吃天鹅肉,那天鹅便掉在你饭碗里。你想发财,那财神便是你的亲老公。”
刘四奶奶被他说得笑起来说:“冯干娘可是疯了,不颠不倒的,也不晓得你讲的是些甚么?”冯老太忙将脸色放下,冲着刘四奶奶说道:“敢是我同你闹顽笑。像我这样人,还有闲功夫同你说得顽。没有大喜的事,我这张嘴也不向人白张。”说着,又望了望玉娇,猛不妨走到玉娇身旁,伸手在她大腿旁边没命的乱捏,笑道:“好乖乖,真是可怜儿的,我若是个男子,我不叫你死在我手里。”
玉娇被她这一捏,忙笑着躲避,一双小脚悬了空,几乎要跌了下去。冯老太伸手托住她的背脊,笑道:“好心肝,莫怕,在你干娘手里呢像你这般轻飘飘的身子把来放在怀里,真个叫人骨节儿都痒起来,程二爷真好眼色。”冯老太说到此,玉娇已猜着三分,夺手站起来,背着身子往外一望,她只管弄她手里的针线,像是不去听她讲话。刘四奶奶笑道:“干娘不要同她闹顽笑罢,女孩儿家都有些羞人答答的,有话你尽管告诉我。”
冯老太笑道:“你适才不是向我问那个程二爷的,不知他在那里转得一转,重又显魂到我这里,开口便问着你,我猜定他是看上你了,暗想千里姻缘一线牵。……”刘四奶奶听到此处,好生得意,将身上衣摺用手抹了抹,斜睃着眼睛笑道:“呸,不料这活鬼到还识货。”
冯老太笑道:“我的话还不曾说完呢。他说嫌你老了鬓角上又有一块疤。”刘四奶奶骂道:“死杀头的,他敢编派我,看我拧他的腿。”冯老太笑道:“他这腿留着给你女儿拧罢。他的意思,是想做你的贤婿。”玉娇听到此处,格外把个头垂到胸口边来,只是不走。刘四奶奶笑道:“他既想做我的贤婿,他敢有甚么谢我这贤丈?”冯老太笑道:“甚么叫做贤丈?”刘四奶奶正色道:“就是丈母呀。他女婿还称做贤婿,难道我这丈母,称不起一个贤丈。”
冯老太太道:“贤丈也罢,不贤丈也罢。他说他不曾娶亲,他居心要娶我们玉娇。只是远水又救不得近火,总在今晚明早,他想先同玉娇谈个体己儿。他到其时,先白花花的送你贤丈二十块洋钱,送玉娇一副包金镯头,一根包金簪子。”刘四奶奶好生欢喜,面子上故意留难说道:“阿呀,我一个黄花女儿,白白被人破了身子,难道不值一根赤金的吗。”
冯老太道:“阿呀,黄花女儿,他又不曾拐带跑了,黄花还是你的黄花。就是包的金子,不得四五十块洋钱也包不起来。你平心想想,你嫁给你那刘四太监,他是个穷念书的,没有金子给你,想必你当初定然不是个黄花女儿。”
刘四奶奶笑道:“不错,干娘一猜便着。”两人打了一起浑,冯老太又附着玉娇耳朵说了几句,说得玉娇脸上又红又白。冯老太才笑着跑了。当晚刘四奶奶上床的时节,便向玉娇问了声说:“玉娇你今天可曾听见你干娘说的话?你想来也应承的,明天就请你的干娘说成了罢。见了人,不要只管一味害羞,总要有说有笑的,叫人见了心里欢喜。人叫你怎样,你就怎样,第一件不可扭手扭脚。”玉娇只是低头不语。刘四奶奶笑道:“好乖乖,做了一个女孩子,总免不得这一刀的。像你这样,可还了得。”玉娇此时粉脸上早流下泪来。刘四奶奶见了又心疼,又好笑,说:“好好哭甚么呢?你有委曲,你只管告诉娘,娘不是外人。”
玉娇用被角将眼泪拭了拭,呜咽答道:“娘的心事,儿是知道了,只不过要拿女儿这身子去骗人家几个钱。女儿也晓得父亲不争气,这十多年娘的日子也过苦了,女儿身子是父亲养的,娘叫女儿怎样,女儿怎敢不依。但是女儿一做了这件事,这终身可算就白糟蹋了。女儿草一般的身体,原不足惜,但是女儿这头一次破身,娘总要让女儿拣一个知心着意的人,便死了也是瞑目。至于日后呢,狗也罢,鬼也罢,只要有钱给娘,女儿就陪着他。若是娘硬逼着女儿,明天便去接那个痨病鬼姓程的,女儿却不情愿。”玉娇说罢,又哭起来。刘四奶奶此时原同玉娇两头睡的,听到此处,不禁便挪过身子,睡到玉娇那边来,将玉娇搂在怀里,温存着道:“好心肝,好命,好儿子,不用伤心,娘一定依你,只是一时间那里就有你知心着意的人呢?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万一等个三年五载,你年纪也大了,还有甚么风光?”
玉娇见她母亲如此体贴,她遂也撒娇撒痴,老着脸说道:“儿心上自然有一个人,娘只要将他弄得来,他第一天来,女儿第二天便依娘接别的客。刘四奶奶笑道:“哦猜不出你年纪小则小,到还是个有心的呢。好儿子,你快说快说,这人是谁?”玉娇笑道:“他的姓,我却不明白,娘可记得有这么一天夜里,娘睡觉了父亲同他一齐到家里来的那个小相公,两道清溜溜乌眉毛,眼珠滚黑,笑起来有两个酒涡,比女儿大不了一两岁。”
刘四奶奶想了想,笑道:“这可难煞做娘的了。你又不知道他的名姓,这又是一件瞒人的事,又不能写着黄纸条子,贴在大街上,说有一位不知名姓的相公,两道清溜溜的乌眉毛,眼珠滚黑,他笑起来有两个酒涡,比我的女儿大不了一两岁,我的女儿想着他,有人请他到来,赏洋多少,闻风报信,因而寻获者,赏洋多少,哈哈这可不难煞做娘的了。”玉娇听毕,又气又笑,说:“谁叫娘这样明张旗鼓的,不会暗中问一声父亲。”
刘四奶奶笑道:“好大胆呀,你问着他,他便问你,问着这人做甚么?可叫我回答他甚么话。好儿子,在我看放着这人慢慢寻觅罢,明天还是先去会会程二爷。”玉娇气道:“我不。……”这个当儿,偏生那蟹儿糊里糊涂,也不知娘同姐姐讲的甚么,他忽从睡梦中喊起来说:“这个人我认得的,他姓云,住在笔花巷朝东一个大门。”
刘四奶奶骂道:“死鬼,你偏生晓得清楚,他姓云,他叫甚么名字?”接连问了两声,蟹儿再不答应,依旧睡着了。刘四奶奶搂着玉娇笑道:“好儿子,定神睡罢。好在你兄弟知道,明天便叫他去请那个相公来。”玉娇也暗欢喜,各自安寝不提。若论情事爽快,在下便当从直叙下去玉娇怎生去请云麟,云麟来了怎生同玉娇亲热。若是讲究文章的曲折,在下便不甚先叙云麟,到要先叙一叙那痨病鬼程全。……程全第二天,便飞也似的重又赶到冯老太家里。冯老太哭丧着脸,望程全说道:“程二爷该应你前世不曾缘法来,想这个一场空,想那个空一常”
程全吃惊道:“难道这个雌儿,又不理我?乔家那个坏蹄子。已是被我们石彩大哥占了去。我因为石大哥也同我们是世交,平白地捺下这口恶气。若是不然,早叫那坏蹄子吃我一刀。日今你又这般回覆我,你放明白些,你只管同我推三阻四,看我有本事用三指宽的封条,将你两扇大门封起来。大家伙儿干不成。”冯老太笑道:“呸,我难道怕银子烫手,那话儿长在人家身上,好歹也要人家情愿。据我们那位亲家太太说,那小东西看上了一个姓林的,不晓得是姓秦的。总等这姓林的姓秦的来过了,便来请你程二爷割二道韭菜。”
程全听到此处,不由怒发冲冠,冷笑了一声说:“好好,姓冯的你瞧着罢。”说毕,头也不回,径自走了。冯老太要上前来扯他,已是不及。程全一口气跑回自己家中,便望床上一倒。他是个阴虚火旺的人。想到玉娇的容貌,便忍不住借重五指,暗地戕贼一番。想到玉娇不肯答应,冯老太不肯出力,不觉气得晕了过去,遂不由的害起单相思病来。接连十多日不能起床,吓得个老程二请医调治,日夜焦愁,一直等到将他在杨靖帐上赚的那一百块洋钱消耗完了,程全方才有点起色。这一天,却好石四的儿子石彩跑来看望他。程全本不大愿意,因为有许多日子不曾到冯老太那里走动,便想在石彩面前探探口气,有意无意的问了一声说:“彩哥,你这几天可曾瞧见刘家那个小雌儿?”
石彩是个浑人,今年才得岁,他老子石四在城里一个姓石的乡绅家里当厨头。石彩自幼娇养惯了,从来也不曾习过生业,便终日同些三瓦两舍使枪弄棒。据他自己说起来,到还十八般武艺,件件皆精。此时听见程全问他刘家那个小雌儿,他便直跳起来说:“二哥不提起此事到也罢了,提起来叫人气破肚子。可惜一块肥羊肉,好好的落在狗嘴里去了。这人我也不认识,据人说是个秀才,果不其然,我们公馆里还高高的贴着他一张中学的喜报。他的姓是云片糕的云字。名字笔画太多,我就认不清楚了。”
程全问道:“你这话当真?”石彩急道:“要不当真,我就是你养的。大家都这样说,还怕不确么!”程全听毕,不由长长叹了一口气。石彩笑道:“你叹甚么乌气,难不成你也想她?”程全叹道:“不谈了。好兄弟万一哥哥死了,你须替哥哥报仇。”石彩惊道:“二哥何不早说,我们有的是刀子,何不戳他几刀。怕这雌儿不是你的。”程全冷笑道:“杀了人,不偿命,你总是这般冒失。四老爹膝下,又只有你一个活宝。……”石彩不等他的话说完,忽然又拍手笑起来说:“有了有了,放着一个活神仙,不去请他。你我真不是人养的。”程全忙欹起身子问:“这人是谁?”
石彩道:“这人本领高呢,他鼻孔里有两道白光,一道白光飞出去,便是一把宝剑。两道白光飞出去,便是两把宝剑。不问千里之外,他只消飞起白光,要甚么人的头,便是甚么人的头。譬如头取来了,他有一包药末,只须洒一点在那个人头上,顿时化为清水,无影无形。你想要取那姓云的头,除得这人,更没有别人。”又附着程全耳朵说道:“便是闹出乱子来,也让给这人偿命,不干我们的屁事。”程全听了大喜说:“这法子很用得,但不知此人现在那里?”
石彩想了想道:“他是我们师傅的朋友,他住的地方,我也曾去过,一次约莫记得在西门城外。”程全点头道:“像这种人,他都忙着修练做功,断断不会在这街市上混。明天便烦兄弟去将他请来,同他商议。”石彩道:“不行不行,他轻易那肯出来。记得有一天我们师傅被人打了,师傅请他出来报仇,他也不愿意,后来这个打师傅的人,不多几时,便得了个急痧身死,大家都猜是他施的法术。师傅至今谈起来,还感激他。在我看这件事,非二哥亲去走一躺不可。或者他见了二哥是程大人这边的人,不好意思不出来,也未可知。”程全大笑说:“我就同你立时前去访他。”石彩惊道:“大哥病还不曾全好,如何能走这远路?”
程全笑道:“不妨不妨,我这病只要遂了心,便一般像没病的人。若是将那位侠客请得来,把姓云的杀了,怕刘家那小雌儿,不落在我手里。既落在我手里,我如何还能像这般委委琐琐的,便是拚着性命,也要奉承得她喜欢,何况这小小毛病,”
石彩道:“既是大哥决意要去,兄弟就陪着你。”于是将程全搀扶下床,程全脚刚落地,便很有些打晃。石彩皱眉咂嘴,不得已替他招呼了一辆二把手的小车,扶着他上去,依程全的意思,也要叫石彩同坐。石彩笑道:“大哥请自便罢,兄弟这两条腿,不是摆着做好看的,他自会在地下行走。”又吩付推车子的人说:“你们在西门城外廿四桥头上一座酒铺子里等我,我拢个地方,即便就来。”程全道:“兄弟须得快些。”
石彩笑道:“不快不快,怕我到里了,那你们还该在路上格蹭格蹭的走呢。”说着一笑而去。他便绕了一个大弯转,依然走向车氏那里。此时乔滨已经身故,乔家运因报务羁身,不能回来,家中只落得车氏主持一切。乔大姑娘是蜷伏在车氏肘腋之下,又是吓怕的人,一任石彩走出走进,也不敢议论一句,只保得自己守身如玉,替那个死鬼顾阿三守节而已。石彩便将程全要杀那个姓云的话告诉了车氏,车氏骂道:“这痨病鬼又来寻死,我劝他少作些孽罢。那刘家小姑娘,也怪可怜的。他既心爱这个人,这病鬼为甚要去杀他,看我替你们出首。”
石彩笑道:“出首呀,你尽管去出首,横竖是姓程的叫人杀的,叫姓程的抵了命也好。我是云端里看厮杀,谁杀了谁,我一概不管。此刻我们还约在城外相会呢,我不耽搁了,怕他们等着发急。”车氏向石彩瞟了一眼说:“白白苦这两条腿做甚?你让他白日里歇一歇罢。”石彩也不理会,一口气又跑出西门。及至到了那座酒铺里,再也寻不见程全,心下吃了一吓,自念有了时候了,怎么还不见到,莫非走错了路头,遂又赶向大路上一望,呀,原来程全已走过了这座酒铺,刚在前面指手画脚,向一个乡里老儿愤骂。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四十七回惩蚁媒官留疑案发蛟水民苦苛捐
石彩仔细将那个乡里老儿一望,只见他肩上挑着一担粪桶,里面却没有粪,转把桶来放着些红白木芙蓉,还有几干蜡梅枝儿,含苞未放。忽然叫起来说:“程二哥快不要骂,这便是那位神仙的老爹,得罪他,可不是好耍的。”
程全因为这人将粪担里的花枝儿绊了他的衣服,正打着官腔儿,骂得一个畅快。猛然见石彩从后面赶来,口里又嚷着这便是神仙的老爹,心中便老大不高兴,疑惑这人既称得起一个英雄,如何会有这般不济事的父亲。不得已而便住了骂,怏怏向那人问道:“呔,你这里有位侠客,可是你的儿子不是?”那乡里老儿,先前被程全骂的时辰,他只有一味的含笑陪礼,如今忽然又听见这人问他侠客,他也不知道这侠客二字是个什么讲解。依然笑嘻嘻的回答道:“老汉的儿子到有一个,只不是甚么侠,也不是甚么客。”
此时石彩已赶到面前,忙冲着那人问道:“老爹认不得我了?今年春间,我曾在老爹屋里叨扰过一杯茶的。你家那个大哥,他此时在家不曾?”那人将石彩脸上望了望,不禁将眉头皱起来,说:“不错不错,你前次曾同仙女镇那个左颧上有一搭毛茸茸青记的马师傅到我家里来过一次,我依稀也还记得,只是我有一句不知进退的话,请你们诸位饶了我家那个孽畜罢。我要叫他挑水种粮食呢。今年屋角东边茅草也单薄了,交冬起九,刮起大西北风,保不定不倒了下来,他不帮着我补一补,我精力老了,不中用了。只管同你们讲些耍拳法子,又是甚么花枪呀,拐子马呀,一总不能当饭吃。喜得他还肯听我一两句话,只是你们来了,他又外甥子提灯笼,照旧起来,还是请你们进城去罢。他此时又不在家。”
程全听他说了这一番不冷不热的话,不由勃然大怒说:“驴囚,你认不得城里程抚台程大人。我便是程大人那里的我。”那个乡里老儿又笑道:“程大人的祖坟,不是就在我们这庄子西首,每年他老人家下乡扫墓,那一次不和颜悦色的同我们讲话。像你这样,敢是比程大人还大。”石彩一头高兴,满意在程全面前说得嘴响,不料被这老头子兜头淋了一杓冷水。也就老羞成怒,一把扯着那人的担子,思量用武。在这个当儿,猛然从侧边一座松林里飞出一把石子,打得地上尘土簌簌飞舞。接连便跳出一个孩子,身段不满四尺,一副紫檀色面皮,赤着上身,虬筋盘结,口里大骂:“是谁敢欺我的爹?”石彩掉头一望,不禁喜得眉花眼笑,嚷着:“神仙出来了,神仙出来了。”程全见他来势凶猛,疾忙退了几步。石彩忙迎上前,说:“大哥许久不见,你将做兄弟的想煞了。”那孩子认了石彩一会,说:“哦,原来你是马彪的徒弟。你来此何事?怎么要打起我的父亲来?”
石彩笑道:“不是这样一打,你那里肯出来呢?”说着又用手指程全道:“我们程大哥他是专来访你的,我们还到镇上酒铺子里去吃三杯。”那个乡里老儿,见他儿子果然又被他们约在一路去了,瞪眼望了他儿子一眼。只得挑着粪桶径自回去。此处石彩向程全道:“你约在酒铺子等我,为何又跑在大路为同人家吵嚷?”程全笑道:“我开发了车夫,何尝不在酒铺子坐着。等了好久,你也不来,我就随意踱过了廿四桥,看看乡村风景。不料遇见这位哥的老爹了,你不信看我的酒壶还放在铺子里呢。”
三人且说且走,重又走入酒铺,果然程全的酒壶,还放在一间草屋里,不曾移动。毕竟乡村生意淡泊,这家酒铺子还没有第二桌人吃酒。程全、石彩将那孩子让至座上,劈口便问那孩子尊姓。那孩子道:“我便姓黄。”程全道:“大号呢?”那孩子又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叫做天霸便是。”程全见他那样粗鲁,说的言语,又像演戏,又像演说,勉强忍着笑说:“阿呀,黄天霸是好像在那里见过的。”黄天霸道:“不错,我们村里有一位说评话的先生,曾在书上说过的,我很佩服这样人,我巧巧又姓黄,所以就用了他这名字。”石彩此时已命铺子里送上几样菜,打了一壶酒,互相斟饮。黄天霸也不让逊,酒到口便喝,喝得有七八分醉意,将石彩望望说道:“你两人来寻觅我,敢有甚么事做?”石彩望程全撅了撅嘴说:“大哥,你自家讲罢。”
程全便欠了欠身子,撮起那张尖嘴,低声下气的说道:“兄弟久闻得大名,如雷灌耳。”黄天霸接着说道:“是的。”石彩不由噗哧一笑。黄天霸道:“入娘贼,你疑惑这姓程的说话我不懂,以为我便答应了,未免肉麻得很,我做梦呢,他说闻我的大名,我这大名,他几时闻过的,他自然还在那个书上闻过一闻,我难道还替那书里的黄天霸谦逊,说是不敢不敢,那才把人的牙齿要笑掉了呢。”
石彩被他一顿骂,也就怔着白眼生气,又怕他的飞剑利害,不敢得罪他,只得闷闷坐着。一声儿不发。程全又道:“不瞒黄大哥说,兄弟聘了一个家小,还不曾过门,忽然被一个地痞,日夜占着不放,兄弟手无缚鸡之力,同他厮打,料打他不过。久仰黄大哥最肯锄强扶弱,乞助兄弟一臂,将那厮赶掉了,好成全兄弟夫妇,感恩不浅。”
黄天霸怒道:“世间竟有这等事,我黄天霸死也不得饶他。我们不吃酒了,便先同你们去打他个半死,留半个死,慢慢再去结果他。”程全又愣了一愣说:“黄大哥不是有两道飞剑,何不就用这飞剑取这人的头来。”黄天霸笑了笑说:“那里有甚么飞剑,是谁编派我?我有的只是一柄宝刀。”说着便跷起一只左腿,放在桌上,将缠腿布打开,拿出一柄寒森森的刀,兀的向桌边上一插,说:“这是我打从田土里掏出来的,被我磨得雪亮。”石彩暗中向程全递了一个眼色,似乎说他那两道白光,是轻易不肯告诉人的,你正不必去提那个。程全会意,便笑道:“无论宝刀宝剑,只要黄大哥将这厮结果了,就算替兄弟报仇。”黄天霸十分得意便扭头问程全道:“这厮究竟是谁,包在我身上,管教他不得活命。”程全道:“据人说这个地痞便姓云。……”一句话还未说完,此时只见黄天霸似乎吃了一惊,说:“呀这人姓云他叫甚么?”石彩又接口道:“叫甚么到不知道。我听说这人还是个秀才。”黄天霸愈惊说:“这秀才可住在城里笔花巷?”石彩道:“大约不错罢。我有一天在冯老太那里听见有人提起的。”黄天霸听毕,不禁哈哈大笑道:“我说是谁呢?原来就是我的主子相公。他的名字,便叫云麟。我的母亲在这十几年前,便在他家服役。我还在那里混了几年。目下因为家里的田,没有人种,所以我也不常到城里走动。……”
程全、石彩此时听见黄天霸说完这几句话,真是半天里打了一个霹雳,掩耳朵也来不及,暗念:这可倒尽霉了,不料我们所聘请的,便是那姓云的家里人。岂但不肯替我们出力,还要防他转告诉他的主人,我们编的一篇谎,登时就要戳破。那时姓云的再叫他出来取我们的性命,你看这黄天霸何等利害,他只消歪歪嘴念起咒语。嗤,管教两道飞剑,轻轻的将我两人头颅取去,白留下两个没头的身段。那车氏同刘玉娇,谁还肯亲热我们呢。想到此,那副面皮也就顿时发出一种死白颜色。酒杯子黏在桌上,再也不肯上手。
谁知黄天霸早窥出他们的意思,劈口骂道:“死囚,你们敢是怕我去告诉姓云的么?你们若安着这条心,可想你们将我当做乌龟看待。我告诉你们罢,我生性最恨的是些身上穿着衣冠,满肚皮安着禽兽,便是禽兽不肯干的事,衣冠的人他都会干,我常常拿着我这一把宝刀,没事时便对着他叹气,说道:“刀朋友,刀朋友,你要帮助我杀尽世间这一种人,我请你吃酒。你若不帮助我杀尽世间这一种人,我便请你吃刀。说到高兴时辰,那刀就像解我的心事,好像也就望着我点头。我是个乡里蠢牛,终日在乡里,除得偶然会见坟堆上的鬼火,轻易也没有衣冠到我眼里。像你两位哥的装束幸是也同我差不甚远,不然在桥底下骂我父亲时候,早就结果你们的狗命了。他姓云的,果然孝顺娘,对得住天,不做奸盗邪淫的事,我何尝不敬重他。今日他眼见是做出奸盗邪淫的事了,你们便不来送信给我,我访着,也要替我们那个老主母除这祸根呢。何况。……”
黄天霸一边说,一边拔起桌上的刀。向外就跑,顿时不见他的踪迹。吓得程全、石彩目瞪口呆又惊又喜,连忙会了酒帐。刚要出店,猛然店外又跳进一个人来。定睛一看,依然是那个黄天霸,一把扯着程全嚷道:“我的初意,原想一径跑到他家里去结果他。后来怕惊动我们老主母,而且不在犯事的地方给他示众,也难警戒一班衣冠禽兽王八蛋,你快告诉我,你那女人家住在那里,快说快说。”
程全被他捏得膀臂生疼,便约略将冯老太的居址一一说了,黄天霸这才如飞跑进城来。……看官,人常说世间一切小说,最能转移社会风气,何以谈忠说孝,不见得社会上便出了些孝子忠臣。独有那些《七侠五义》《包龙图》《施公案》偏生容易感动一切人心。譬如网狗子自幼儿便喜欢替人抱个不平。历年以来,再浸灌些尚侠好武的评话,所以他喜欢黄天霸,他名字便改做了黄天霸,如此一日一日行去,焉得不视杀人如儿戏呢。
该应云麟命根已绝。偏生遇见这位冤家,他也不向云麟那里打探,或者云麟得以分辩一二句,说刘玉娇并不是程全的家校他竟不容分说,便从这晚趁着黑夜,由冯老太后檐那座短墙上,悄悄扒上来,悄没声儿伏在屋上等,到二更时分见,大家都次第睡熟了,他也猜不出刘玉娇住在那个房间里,又不知今夜云麟可来不来。只管东听听西听听。忽然听见一个房间里有人喊道:“玉娇,早些睡罢,明天是你的生日,你自家也要早点起来掳掇掳掇。”此时只听对房有个女儿笑着答应了一声,网狗子大笑,说:“这可被我撞着了。”遂用一手一脚,搭在檐前柱子上,探下半个身子望窗子里面张,无巧不巧,果然玉娇刚待上床,那床上一幅锦被,早预先裹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不是云麟是谁。网狗子三尸神暴,将檐上的那只手一松,扑通一声,早掼倒地下。一翻身跳起来,左手揸着五指,右手举刀,直跨入房门,从灯影里跳上床,且不等云麟厮唤,鞑一声,早把一颗头积伶伶的滚到绣枕里边去了。玉娇此时吓得魂已出窍,一句也叫不出来,拚命抱着网狗子的腿,死也不放。网狗子将腿抖了几下,似乎说我是为你的丈夫来报仇的。你理宜放我走路,然而又不敢高声吆喝,只弯过腰来,去夺玉娇的手。可怜玉娇此时才喘过气来,不禁哭喊了几声,说:“不好了,杀了人了!”
网狗子大怒说:“这淫妇原来是同奸夫打成一路,不然她为甚么苦苦转与我为难。”怒从心起,喊了一声:“去罢!”那柄刀子早由玉娇心口直穿过背脊。网狗子也不暇拔刀。早一溜烟开了大门,走他娘的路。……当玉娇叫唤时辰,刘祖翼夫妇已从梦中惊醒。没命的奔出来探视,迎面撞着网狗子,措手不及,被网狗子逃走。见房里没有声息,赶得进房,早一眼看见玉娇杀死在地,不由叫起撞天屈来,一声儿一声肉的哭个不了。此时早惊动冯老太,并些成对的野鸳鸯,大家知道出了祸事,跑过来望一望,都掉转头来溜得个精光。惟有冯老太劝看刘祖翼夫妇,且不必啼哭,捉拿凶手要紧。如今不独你家一条命,人家还有一条命呢。且住,阅书者到此,大约总有一半疑惑那床上杀死的必是云麟。那里知道非也非也。
自从玉娇思慕云麟,逼着她母亲去寻访。其实她母亲那里去替她寻访呢,一心已注意在程全身上。又有冯老太百般撺掇,外面尽管哄着玉娇,说替她去访云相公,暗中实是着人去请程全。无如程全又是得了重病,冯老太不便着人到程全家中唣,又怕玉娇疑心,逢人只说是云相公不日便来,所以石彩便将此事听在耳朵里,误行传报,以致酿出这一件祸事。然则那床上杀的又是谁呢?原来便是车氏。车氏日间听见石彩说程全要杀姓云的,当晚便走过来同玉娇闲谈,便将此事告诉了玉娇,叫她防着。玉娇长吁短叹,便一五一十告诉车氏,说姓云的至今并不曾来。她两人是常在一处宿的,玉娇便留车氏在此,不放她归家。不料网狗子不问青红皂白,一刀便结果了两美。在刘祖翼并不知有云麟这件事,但猜不出他女儿何以为人所杀?只悲切切的去忙着报官。惟有车氏死得无辜,那乔家运父死且不奔丧,他平时又同车氏不大恩爱,随后听见这个消息,反落得身无挂碍,另结良姻,更不理会报仇的事。乔大姑娘是只有哭泣,更无长策。转是石彩在第二天探出这个风声,直气得捶胸顿足,大骂黄天霸无良,要赶去同他拚命。急急跑来告诉程全。程全大惊说:“这个如何使得,他如今既做下这件杀人的勾当,那个苦主,如何肯轻轻饶他,必然报官缉捕,我辈少不得也算是同党,躲避还来不及,你转去惹祸招非。”
石彩急道:“姓程的,你舍得她,我还舍不得她。她业已死了,我赶着她一路走都情愿。既你这般说,我便先去喊冤。”说毕,更不迟疑,便掉转身子,飞也似向县里奔去击鼓告状去了。且说县里老爷姓毕,单名叫升,是个钱铺小官出身。刚接得刘祖翼报案的呈子,正吓得魂不附体。暗想:严城之内,凶手敢于杀人,必非寻常盗贼,叫本县一时从何处捉摸。愁眉苦脸,兀自同刑名师爷商议。忽然外面又报进来说:“有个汉子在堂上击鼓,说是妻子被杀。”
毕升一听,格外着急,连珠价的说:“不好不好,接连两起人命,要本县的狗命了。怪道前天那个陈希仙,说我今年官运欠佳,真是一点不错。”不得而已披了一件外褂,连忙唤值堂差役伺候,颠头晃脑的升堂坐下。两旁的人早把那个击鼓的拖翻阶下。毕升索索的抖了,“你你你叫甚名字?有何何何冤枉?”阶下那人喊道:“我叫石彩,我的妻子,被人杀了。”毕升又问道:“你妻子姓甚么?”彩道:“小的妻子姓车。”毕升猛然省悟。说:“你妻子可是同刘玉娇的案是一起的?”石彩道:“不错,是一起的。”毕升略将心上一块石头放下,重振起精神问道:“你妻子被杀,你当时可在你妻子面前?那凶手你可知道些形迹,从直说来,本县替你伸冤。”石彩道:“凶手我怎么不认得,是我请他出来的,我说不认得,便是你也不相信。”
毕升大喜说:“原来你是同凶手一路的,本县便问你个为甚么聘请凶手去杀你妻子?你还敢来本县堂上击鼓,你是不省得本县刑法利害,左右先替我敲他的嘴。”当时两旁答应了一声,早走过几个人来,按着石彩的头,正待下手。在这个当儿,里面刑名师爷忽着人飞出一张字条儿,写着此人可以着落凶手,勿刑。毕升看了一会,皱着眉头,暗念道:“凶手勿刑,既这人是凶手,怎么又叫我不动刑法呢?罢罢,既然刑名师爷这样说,料想是不错的。”便叫放下石彩,又喝问道:“你原来就是凶手。”
石彩急道:“我不是凶手。”毕升道:“乱说乱说,你若不是凶手,刑名师爷怎么说你是凶手呢?”石彩道:“凶手的名字,他叫做黄天霸。”毕升惊道:“阿呀,黄天霸还不曾死么?”想当日施不全做的也是江都县,本县今日做的,也是江都县,若是果然黄天霸肯出来帮助本县怕你们这班凶手,飞到天边去呢。”此时刑名师爷一班人,在暖阁背后,见毕升越说越不成事体,忙差一个伶俐小厮,走至毕升背后,悄悄提了一声说:“请老爷问他凶手住落何处?”毕升如梦初醒,便照着这话问下去,果然石彩一五一十,将网狗子的居址供得明白。毕升大喜,随时标了火签,命三班捕役,火速至西门廿四桥捕获黄天霸。
谁知黄天霸正不消擒得,早已送入城里来了。这是甚么缘故呢?原来网狗子自从杀人之后,趁清早一开城门,便如飞的转回家中。他父亲正在稻草铺上睡得和暖。经不起网狗子敲门利害,便披了衣服出来开门。不开门则已,一开了门,只见网狗子浑身血污,连唇边鬓角,都是猩红斑点。黄大吃了一吓,喝问:“你怎么了?”网狗子也不隐讳,便侃然答道:“云相公被我砍了。”黄大愈惊,骂道:“你是遇着邪了。你满口胡说甚么?怎么好端端的去杀云相公,你是顽话罢?”网狗子道:“我说甚么顽话,云相公是犯了砍头的罪,我砍了他也不为过。”
黄大见他说话确凿有据,这才惊慌起来,说:“这还了得,你做下大逆不道的罪,我也顾不得你了。”便一叠连声吆喝起四邻,央人来捆网狗子。大家知道这事,便问着黄大,你将他捆到那里去呢?若送入县里,你这几间草屋,几亩薄田,就不消说不用要了。虎毒不食儿,我看你不如省着些罢。黄大怔了一怔,说:“我何尝不知道我们百姓的事,一经了官,不等到水落石出,便吃那些差役,敲尽了骨髓。但是我这孽畜,做出这等事,我的主母一家子也就完了。主母既已被这孽畜破了家,我们还想保守这些田地,恐怕天理上也讲不过去。罢罢,我也不送他到县大老爷那里去,我便将他送到我们主母那里,杀也由我的主母,剐也由我的主母。”一面说,一面便夺过一根草绳,果然将网狗子手足捆起,央了几个来人,黄大自己押着,送进城来。
事有凑巧,黄大一干人正走到城边,劈头早遇见三班捕役,他们眼线是最灵活的,只消吆喝一声,那些乡里老儿,早吓得魂飞魄散,掼下网狗子,大家没命逃走。捕役们不费吹灰之力,现现成成将黄大父子一并带入县衙。毕升听见凶手已获,他转逍遥自在,不急急去升堂料理。不过吩付伺候人等,准备下些严刑,等一会好来敲扑而已。且说程全见石彩这浑小子自行向县里出首,知道这事闹出乱子,不得干休,只得硬着头皮,将这些情节,一一告诉他的老子程二。程二听见这个消息,正待骂程全一顿,又见他病得可怜,只叹了一口气,去同这石彩父亲石老四商议说:“四哥,这年事幸亏是在我们家里,料想没有甚么大乱子。但是孩子们吃了苦,我们老弟兄面子上也下不来。四哥斟酌还是向我们那里老头子说一声呢,还是四哥自行去打点。”
石老四笑道:“哦,原来今早听见人讲冯老太家出了人命,原来是他们小弟兄干的,这有甚么打紧,二哥你不消费心得,凭我老四面子,会向毕老爷那里要人,你家全哥儿病后,莫叫他烦心,二哥回去告诉他,横竖杀的不是两江制台,就说我家石彩已经出来了,叫他但放宽心着。”
程二点点头说:“也好,掼给你办罢。你们主人这点点事,也该摆布得来,杀鸡焉用牛刀,我也不去惊动我们的老头子了。”说着,辞了石四径自回去。此时石老四走回他的厨房,在饭架子上摘了他那一件油腻长衫,松松的披在身上,瞧着他主人石茂椿正坐在厅上监押着家人买鸡鸭,他便垂垂手,走近石茂椿身旁,打了一个扦儿,站起来一言不发。石茂椿转吃了一吓说:“石四,我这鸡鸭,不是不叫你们厨房里买办,只因你们在乡绅家里当惯了大厨头,乡下人使促狭,没命仍用糠皮在他嗓子里,你们谁有工夫去检点,买回来只消屙两泡臭屎,那斤两暗中便折耗了许多。我老爷好在闲着没事,现在这里替你们逼着鸡鸭屙了屎,才同他上秤呢。”
石老四忙说道:“不是为鸡鸭的事,是小人的儿子被县里捉去,求老爷的恩典,赏一张名片给小人向县里将儿子要回来。并不是小人爱惜儿子,因为小人伺候老爷,毕老爷也该知道。小人的儿子,他敢径自捕获,显见得眼睛里没有老爷。”
石茂椿听到此处,不禁将手捋了捋胡须,震怒起来说:“真有这事?这姓毕的简直同他的考成作对了。我老爷自牧令起家,由县而府,由府而道,小则小,论品级还比他大得几倍,如今偏不消用我名片,你尽管去带你儿子回来,他有半句支吾,我老爷便用绅界全体的名义,打着电报到藩台那里,立刻撤了他的任。你去罢去罢!”说着,急忙站起身来,跑至廊下,又一泡鸡屎,一泡鸭屎,去严行查考。石老四又道:“这案里牵涉着别人,请老爷的示,也一起要回来罢。”
石茂椿一心只在鸡鸭上,也不曾理会他的话,只点了点头。石老四好不高兴,如飞的走入县衙,在门房里将石茂椿的说话告诉了仆役,又点缀了许多威武的话。门房的仆役,本来也同石老四相好。便趁毕升不曾坐堂,进去禀了一切。毕升搓手咂舌说:“这是怎么好?这是怎么好?不依石大人罢,知道做道台的,省中消息最灵。况当这绅权时代,真个会立刻出我的乱子。眼见得下忙到手,抛弃了煞是可惜。若说就这般放了凶手呢。料想苦主那里,也不是好惹的,万一上控起来,于本县前程大又有关系。”正自踌躇不决,还是那个刑名师爷有点主意,说:“论事轻重还是宁可得罪百姓,不可得罪乡绅。好在黄天霸虽然捉来,究竟不曾得他的口供,只消讯他一堂,说这人不是凶手,另行缉捕,将黄天霸、石彩一干人都放了。案中那个冯氏,行业不正,家中勾引男女奸宿,须将她重重责打一番,见得东家办事认真。那苦主一时也猜不出东家别有用意,他如何肯去上控。”
毕升大喜,便照着刑名师爷的话,将网狗子提上堂问了几句,黄大才知网狗子杀的并不是他小主人云麟,心下已喜欢不荆网狗子也猜不出那时候会杀错了人,见县里老爷问得不甚吃紧,也就含糊抵赖。惟有石彩偏要一口咬定黄天霸。经毕升呼叱了几句,一齐逐出。石老四好不得意,领了石彩回家。黄大又将网狗子带入云麟家里。说起这事,云麟暗暗叫声惭愧,后来又感着玉娇这一番情义,觅着她坟墓所在,还悄悄祭奠了一番。做了些诗文凭吊,以致哀慕,都载在他文集里面。在下这部小说,也不及代他登载。这一番却晦气了一个冯老太,经县里捉得来,不由分说,就打一千藤条。加了她一个窝藏匪类的罪名,草草将玉娇、车氏收了殓,用了一道海捕文书,此案一直等到网狗子在革命党里犯了事,临刑时候,在臬司衙门里供出此案情节,玉娇、车氏的冤枉,才算明白。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转眼又是第二年长夏,其时风发云涌,正是大家要求立宪的时节。便是这小小一座扬州城里,尽有许多青年志士,放着正经事情不干。一般的开会演说,举国若狂。毕升他是一个干员,他也不来理会你们百姓。也从这一年之中,除得国家忌辰,不敢明白宴会外,他没有一天不请众位乡绅,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的热闹。这众位乡绅,被他的鱼翅海参,将嘴吃软了,毕升发的议论,众乡绅无不赞成。毕升出的主意,众乡绅无不称妙。其实他那些鱼翅海参,可是毕升腰包里掏出来的呢,不过还着落在百姓身上。大约朝廷发下一条新政,便替毕升开了一条新捐。他是打从算盘上出身的,真个钜细无遗,锱铢必较,百姓恨不过,只是焚香祝天,保佑这毕大老爷早早高升,别调优缺。谁知那位天老爷更是很毒,你不去祷祝他还罢了,越是祷祝,越是利害。便从这一年公然给你一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居民虽然苦,这一位毕大老爷的苛征,却还满意。今年的新米登场,去年卖八元一担,今年四五元一担,管教是稳稳的。
走出城一望,稻穗迎风,豆花满目,煞是叫人有乐岁声中笑语多之像呢。农夫们摩拳擦掌,准备着一交了立秋,便夫妻儿女一古拢儿下田割稻。这一天却是七月初一,可巧这半月以来都不曾下雨。俗说:人怕老霉,稻怕秋干。乡下人便有些惊慌起来。毕升得了这个信息,觉得莅任以来,还没有甚么德政惠民。便在这三日前头,虔虔诚诚沐浴斋戒,亲临城隍庙里求雨。发出示谕说:这三日以内,禁止民间屠宰,便是鸡鸭鱼虾,也不许沿街售卖。百姓们欢声雷动,又觉得毕大老爷忽然尽心民事,便大家齐心真个吃起素来。那些县里差役轮流着沿街查察,有些肉贩子靠着卖肉为生的,不无私相交易,被差役们查着,罚的罚,抢的抢,转大大发了利市。肉贩子忍气吞声,也没处叫冤。这一天清早,因为晴久了,热得十分利害。毕升睡不宁静。从五更头里便携着他那一位如夫人荷容的手,悄悄去到房外回廊上来乘凉,不住的挥着扇子,还是气喘汗溢。眼见东南上的赤云,好像张了一把火伞一般,树阴里鸟鹊都张着嘴不动。毕升嚷道:“阿呀,像这般热,挨到今天午正的时辰,怕不要将身子化了么。”荷容嫣然一笑,说:“化了也好,那时候老爷身子里也有了我,我的身子里也有了老爷。”
毕升笑道:“你说这句话,真是可爱,我便情愿化在你身上。”说着就在荷容颈若里嗅个不住,引得荷容触痒发笑。毕升低说道:“我们再上床睡一会罢,此时还没有人起来呢。”刚说着话,忽见对面一角花墙里有个人影一闪,毕升喝问是谁?一会从左首一个小门,走进一个奶婆来,手里抱着一个两岁光景的小孩子,粉团玉琢似的,浑身赤着,仅仅肚腹上带了一个绣金大红肚兜。奶婆子笑道:“老爷今天起身得早,小官官这一会想是怕热,闹着起来,太太叫我抱出院子乘凉。”
毕升今年已四十多岁的人了,膝下子女俱无,也并不是妻妾不会生育,只是生下来一到三岁上便死了。这一个小官官,是他大太太去年生的,夫妻钟爱非常。毕升接过来逗着玩笑了一会,依然递给奶婆子抱去。自己重又拉着荷容便去房里,不知干了些甚么把戏,转不觉得炎热,沉沉睡着了。一直等到红日三竿,还不曾醒转。伺候的婆子、丫环们,悄悄进房一看,只见荷容精赤的一只腿,还高高搭在毕升肩膀上。众人无不羞惭满面。急急遁出房外,互相嘲谑。毕升同荷容从睡梦中惊醒,这才穿好衣服,缓缓盥洗。毕升擦了几把热毛巾,向着旁边伺候的人说道:“你们出去传话,说本县今天的公事一概不问,所有案卷等到秋凉些再说。”下面答应了一声是。毕升又笑对荷容道:“停一会,我们来煮一碗莲心绿豆汤,好在不办公事,料想也不会有客向这大热天里来会。荷容笑了一笑。话还未完,忽的外面通报进来说:“石大人轿子到了暖阁。请老爷快去迎接。”毕升惊讶道:“他又来干甚么?他敢是不怕热的。”说着,急忙套了靴子,披了袍子,带上凉帽子。三五个仆人簇拥着一路走出来。早见石茂椿已经下了轿,走到东边一个花厅上,却是便衣。毕升上前请了安,分宾主坐下。毕升笑道:“今日好热,大人为甚赶着出门,路上受了暑气,怕不甚好?”
石茂椿此时早将长衣卸在一个小厮手里。用过手巾,转拿着一柄鹅毛扇子汗。听见毕升问他,不由叹了一口气道:“毕老父台不必提罢,上月里承你的情,替我重重办了那个佃户郭三,后来郭三果然来补足了我租钱五十六文。谁知郭三他记不得五百小板子的利害,昨晚敝处管田庄的又来告诉我,那侧首田里,春间曾经种了一千枝桑秧,前日一数,只剩了九百九十九株,问着郭三,他说是被年啃了。便是牛啃,也该有个形迹。又说是枯死了,便是枯死,也该有个根株。我气极了,特来奉拜,务求老父台再替我办一办。”
毕升答应道:“这个容易,卑职就去差人,立刻提郭三到堂。”石茂椿道:“此是一件,还有一件。内人陪嫁过来的一个王婆,她在舍下有三十多年了,忠厚不过,昨天回家去走走,她那些邻居有知道的,却都还奉承她。据说右边有一家剃头铺子,有一无知小孩,用菜叶子打她。她气愤不过,告诉了我,我只得仍请老父台赶紧将那个剃头铺子封起,着他将小孩子交出,听候重办。此是一件。还有一件。我们公馆后进有个空院子,是你知道的,近来青草长得有一寸多深,该地方坊保,毫不料理,也须老父台提来问问,此是一件。还有一件。我们公馆前面是条大街,你亦知道的,日间车马经过喧嚷得可厌,请老父台出一张谕禁的告示,押着行路的绕宽转些也好。毕升连连点头,说:“使得使得。大人几时晋省?”
石茂椿道:“牙厘总局崔观察曾有信来,约我去观甚么南京教育会。我因为天太热,懒得行动,只好等秋凉再看光景。老父台,于今时势越出越奇了,毕竟教育会是个甚么顽意儿。弄得举国若狂,老父台可曾瞻仰过么?”毕升道:“谅情不过仿着洋人法子。那一天公事到了敝署,卑职转摸不着头脑。随意画了行字,后来听见他们学界里又闹一个甚么地方劝学所。后来又不听见了,这些事总非卑职地方上吃紧的事。也只好姑妄听之罢了。到是前日卑职同警察总办老区创办的那个花捐。大人在外面,不曾听见出甚么岔子罢。”
石茂椿笑道:“不曾不曾。就是有甚么议论,还怕那些虫蚁般百姓怎样!只要老区明白,按月将那句话儿送来,不要叫你我落了空,便算他是有良心的。我到了省里,若是上头问下来,我自然会替他说话。”毕升笑道:“请大人低声些,恐有耳目不大方便。”
石茂椿笑道:“老父台可又来了,我们做官人的,若是跟前几个仆役,都买不住他们的身心,还算得个深仁厚泽吗。到是我打听得他们念书的朋友,讥诮这花捐二字不雅,说还要送给龟家一方匾额,上面写着为国捐躯,又是写什么以身发财。这些口角,到十分刻保”毕升笑道:“那到不然,他们发这些主意,不过因为他们不曾得着甚么好处。大人只消出去拣几个有体面,说得几句话的秀才,允在这里面要安插他们点事,包管他们就钳口结舌,再不来干预了。”石茂椿道:“是极是极,足见老父台年富力强,经验毕竟不同。若是我,就有些顾虑不到了。”
毕升此时十分高兴,便说:“时候已经不早,大人在敝署里便饭罢。”石茂椿道:“多谢多谢。我知道你们这里禁屠,定然没有甚么肴馔,不瞒父台说,那麻油汤甚是不耐吃,我自己早在家里预备了三两火腿,炖半只鸭子。”毕升不禁哑然一笑,石茂椿正色道:“老父台敢是笑我这菜太菲薄了,老父台做着现任,自然不觉得财政困难,至于敝公馆里,除得田地房产上有些出项。稍不谨慎,便愁支撑不住这份门户。所以鄙人每天除得吃点小荤,其馀便连内人小妾等,也不能染指于鼎,并不是鄙人贵鱼虾而贱骨肉。实在因为食指浩繁,恐怕后难为继呢。”
毕升听石茂椿说了这一番话,不禁肃然起敬,说:“大人的话,怕不是句句金石,只是插职适才所笑,并不敢奚落大人。因为大人说敝衙里禁屠,便该吃素,这话未免太认真了。卑职禁屠的宗旨,不过骗骗那些百姓,显见得卑职还肯在地方上做事,其实那天上的雨,岂是禁屠可以求得来的。卑职有个法子,当那晴得久了,便无意的踱到厨房里。验是有雨没雨,若是无雨呢,任百姓们渴死,卑职也不理他。若是有些雨意呢,卑职便禁屠起来。大约卑职要是不禁屠,若一禁屠,拿得稳不出三日,便还他一个倾盆大雨。卑职尝夸卑职的厨房,比上海天文台还灵验些。至于吃素不吃素,更是莫须有的事了。大人不信,停一会我叫他们捧出鱼翅海参鸡猪鱼鸭来,虽然及不得大人厨房里办的精致,总不至叫大人呷卑职一口麻油汤而去。”石茂椿惊诧道:“哦,原来禁屠是哄着百姓们顽的。但是父台说贵衙门的厨房,比上海天文台还灵验几倍,这到要请教请教,若果是真的,我懊悔当日又何必花费钱钞,去买一座风雨表挂在厅壁上呢!”
毕升笑道:“风雨表么,那是不中用的。我来告诉大人罢,卑职的厨房里,咸鱼咸肉最多,一到天要落雨,他在几日前便会津津的有些咸卤出来。风雨越近,他那咸卤越多,只要验那咸卤一点一点的往下滴,便知风雨就来得快了,赶紧出一张告示。若是碰巧,告示的糊迹未干,包管风雨立至,引得那些百姓口口声声说是卑职至诚感神。其实卑职那里去感神呢。只感激那些咸鱼咸肉罢咧。这一次奇怪,告示出去已经三日,天上还这般晴朗,敢是我这天文台忽然不灵验起来。然而断然不会的,或者蓄之愈,久发之愈暴,亦不可知。”正说话之间,忽然西南角上一座花圃,那些枝枝叶叶,平空直倒下来。一阵狂风过后,不知那里来的无限黑云,一朵一朵直望上冒,顿时将一个青天遮得乌光漆黑。毕升大喜,拍掌笑道:“卑职的话如何?这风吹得好凉爽,适才的炎热,不知躲向那里去了。”
石茂椿默默点头,低说道:“真是佩服,这雨竟被你求得来了,先还说回去吃饭,如今真个要在你这里叨扰。……”话还未毕,猛的一道金电,直射入厅堂上,余光兀自闪闪烁烁的旋转,吓得石茂椿缩头不迭,说:“雷。……”便从他这一句话里,打一个霹雳怒雷,好像将房屋已经劈碎了一半。毕升急站立起来,想要逃走,面无人色。雷声近后,那雨好像似翻江倒海一般,万声齐发,风林怒号。厅上愈黑,几乎对面认不出人来。好些仆役忙个不迭,点起几张保险灯,那灯光兀自摇摇不定。眨眨眼,阶墀之下已成大河。檐溜排空,如万马奔腾。那黑云里只见万道金蛇,穿来穿去。其时刚在未牌时分,那雨势正是有增无减。天上的黑云,一直压到屋边。毕升想同石茂椿说话,那里会听得见,只管摇头摆手,彼此打着哑谜儿。不得已将坐的椅子,两人移挪,并在一处。石茂椿大声笑道:“父台求得好雨,这雨太求得大了。不如快些求晴罢。”毕升摇摇头,也大声说道:“不行不行,求晴也要看咸鱼咸肉可干燥不曾,料想这般雨热,那咸鱼咸肉一时如何会得干燥。”
毕升刚说着话,忽然觉靴子下面冷浸起来,缩脚不迭。那旁边侍立的人,早惊惶失措说:“不好不好,水到厅上来了。”石茂椿再一低头,果然水已浸到脚跟。刚要叫唤,那水更来得快,早又漫上膝盖。两个人两条夏布裤子,湿淋淋的绷着大腿,几乎叫那胯下物都须眉毕现起来。此时众人手忙脚乱,便在水里赶紧将石茂椿同毕升抱在大桌上。毕升逼着家人们,快向后边上房里去打探打探,看水势比前面如何。若是利害还须得差人去雇船只,好避水灾。家人们应了一声,便从水里寻了一柄雨伞,冒着狂风暴雨,向后边去了。石茂椿笑道:“此刻壁上钟点,已经五点多钟了,这雨如何还不肯住,”毕升道:“大人肚腹,应该饥饿。”回头又对旁边的人说道:“你们去命厨房里开一桌饭菜来。”
侧首有个家人哭丧着脸说道:“回老爷的话,小的们不待老爷吩付,早经向厨房里催过几次,无如此时厨灶全都浸在水里,也没处燃火,那里来的饭菜呢。”毕升叹了一口气说:“无论甚么东西,权且拿来充一充饥罢,可是饥不过了。”那个家人不得已,停了一歇,手里捧出几个陈馒头来。说委实没有可吃,这几个馒头,请老爷同石大人权且充饥。一等雨住了,再行设法。”石茂椿笑道:“好好,拿上来罢,我不肯吃你们老爷的麻油汤,谁知倒吃了你们姨太太两个肉馒头。”
众人大家一笑。石茂椿一面吃着馒头,一面笑道:“这一场雨,我到想起一件事来。上次城里一带地方,街道低洼,遇头几场小雨,便行淹没,我曾经提倡,想捐一捐他们修理街道,谁知那些店铺造我的谣言,说我将凡有的捐款概行吞没。此次便竭力同我反对,我恨这一班人深入骨髓,这一场雨之后,不管他们答应不答应,老父台严严的出一张告示,每户无论贫富,按着人口,每一个人叫他们出五百文。不淹的地方,也按着人口,一个人叫他们出五百文。你道为甚么不淹的地方,也叫他们出五百文呢?须知他那里不淹,可知淹没地方的水,便全是他们灌注来的,以邻国为壑,尚且不可,以邻居为壑,倒反可以吗?他们若再有半字不答应,父台尽管差人去捕捉他们,他们百姓是最怕官的,包管妥妥贴贴,将钱送得出来。”说到此,又附着毕升耳朵道:“至少你我每人三千串文是稳稳到手。”
毕升笑道:“就是就是,外边的事,大人主之。里边的事,卑职自然效劳。卑职此时心里还烦扰得很呢。今年这一次下忙,包管又减了成色,那些王八蛋的农民,还怕不拖泥带水的上来报荒。甚至本没有甚么损失,他们便没命的信口乱报,巴不得豁免了他们钱粮。大人你是知道的,做州县的,不想在钱粮上生发生发,不如家里去吃粥了。又为甚三分二分左借着利债来捐官。这是一层。第二层这信息传上去,上头又要闹放赈了。卑职老实的专为这些事忙罢,忙得好呢,不见得有甚么保举,忙得不好,百姓是百姓的怨言,上司是上司的申斥,可就吃不了这冤枉了。”
石茂椿笑道:“父台毕竟是个初任,其中的利弊,还不甚透澈,若进到放赈,怕不是替父台大大添一笔出息。只消将赚的款子,在上司衙门里通通送一份厚礼,包管再没有批驳。至于百姓,他同你有甚么瓜葛,他饿他的死他的,你一概给他一个不睬。他来报荒,你有的是板子,每人屁股上给他数上一千八百,他便真有荒,也不敢上来报了。你照常征你的钱粮,钱粮不旺,你就比差,差人吃比不过,还愁他不会催逼他们。只消遣差人下乡三次五次,包管那些百姓搁不住他们催逼,卖儿卖女,也须来完纳钱粮。他们咒骂,听他们咒骂。几曾见做官的,会被百姓咒骂死的。”
毕升哈哈大笑说:“妙计妙计!。……”刚要再望下说,忽然先前进去探访水势的那个家人冒着大雨,气急败坏向水里奔进来,说:“禀上老爷,后面水势淹得有七八尺深,太太姨太太都扒上床顶坐着,小少爷不知轻重,一个猛不防,从床顶上跌入水里,家人们忙着抱起来,已是不知人事,想没有望了。此时水势,还是有增无已,太太哭得要死,也要投水。经婆子们扯着。请老爷快进去劝劝太太。”
毕升听到此,早经吓得魂飞天外,嚎嚎的痛哭。好在当这风雨交加时候,毕升再是哭得利害,不过在那万籁之中添了小小一层声浪。石茂椿依然坐在旁边,一千八百的打算捐输百姓,忽然看见毕升站起身想望里走,忙一把扯着他的袍袖。说:“老父台你看这一次水灾,明天上街去写捐,还是父台这里派人呢,还是我们绅士包办。”毕升哭道:“一切交给大人办罢。卑职的儿子已是死了,此时方寸大乱。……”
石茂椿笑道:“父台死了儿子,我何尝不知道。但是这算得甚么,只要有钱,还愁没有儿子么。老父台不过多拚着买几个如夫人罢咧。”说着又拍手笑道:“我这话不打紧,又要吃你现在那个如夫人骂。”毕升也不暇再和石茂椿谈心,命一个家人驮他在背上,匆匆奔入后面去了。石茂椿没精打采,一直等到夜晚,雨势稍息时辰,这才乘轿回家。欲知后事,且阅下文。